霍似玉覺得剛剛經過的某列陣中的壹紅色身影,分明就是聶淳。那廝拐帶了她娘,讓她壹通好找!本來想拜托高絕幫忙找找,既然那次聶淳在襲擊錦衣衛的壹撥人中,十有八九也是跟武林大會有關,想找他只有趁這個時候,沒想到壹入兔兒鎮就先遇著他。
於是,她沿著街道往前捋著找,找了兩條街都再不見有什麽穿紅衣服的男子,可又確信自己沒瞧錯,正無計可奈要的時候,見街角拐彎兒處又閃現了壹張半熟面孔,卻不是這壹世認識的人,而是當年見過的壹名故人,祝三,燕王朱棣的廚子。當年她也吃過他做的壹個席面呢,聽說此人特別愛惜自己的手,不做飯的時候要帶兩只藥棉手套保養,眼前,就算面孔只兩分熟,單看他的那對手套,也證明她沒認錯人了。
那祝三是來街上鋪子買調和的,霍似玉遠遠聽著,花椒丁香和白果各買幾樣,他就拎著買的貨走了。霍似玉不知出於什麽心態,也跟他隔了壹箭之地,綴在他後面走著。可沒想到他壹個廚子也是有武藝在身的家夥,她才不經心地跟了他半條街,他就察覺了,轉身做出抵禦式的姿勢,發現對方是個三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身材較矮小單薄,整個人看上去沒有任要可疑之處,祝三才松壹口氣,問:“妳跟著我做什麽?”
霍似玉粗著嗓子說:“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灑家就不能在街上走了不成?妳也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彼此不相識,灑家跟妳幹什麽……咳咳!”只因起調的嗓門太粗,越往下說越堅持不住,說到最後三字,竟變成了她的本來女聲。她心中暗汗,捂著胸口咳嗽,不知所以了。
祝三疑惑地打量她兩眼,卻笑出聲來:“原來是個太監,還冒充爺們說話,真真好笑。”目光落在她塗了褐色脂粉的修長頸子上,那是沒有丁點喉結的光滑肌膚。
霍似玉暗道聲失策,易容的時候跟青兒說話分了心,只用藥膏雙雙遮去耳垂的小孔,卻忘了貼喉結。不過還好,對方見識短淺,只猜到太監這麽沒創意的層次,那她就配合壹下吧,於是道:“竟被妳看破了,沒錯,我是揚州關府的壹名太監,跟主子到這裏失散了,心中惶遽就在街上隨便溜達,跟妳沒什麽沖撞。”這回用了個尖細的少年聲。
太監原本只在皇家庭院中才有,算得是他們保障血統純正的壹種產物,漸漸就成了光明正大的第三種人。不過近些年流行的壹種戲玩那些非男非女之人的風氣,在簪纓世家中最是常見,公子哥兒通過特殊渠道弄了來逗趣……不少戲子都是此類,倒也沒多稀罕。因此祝三信了她的話,想了想說:“妳身形如此瘦弱,面孔又如此兇惡,在街上走很容易招惹麻煩。是這麽著,我家主子和奶奶現缺個服侍的人,妳謀進去,伺候得好便留下妳了,比跟著從前的主子強。”
霍似玉也想壹想答道:“我迫切想有個安身之所,先隨妳去當個差吧,只是我在揚州有些家私,沒取走時,我可是不肯跟妳們走的。”
祝三嗤了壹聲表示不屑,心道,見識短淺,跟我家爺半年,就頂妳在尋常宅門做四五年的,好不識擡舉。短工就短工吧,奶奶的丫鬟路上病死兩個,現找也沒可心的,現成的太監,當個粗使丫頭用兩日吧。
於是,祝三就領著霍似玉回了住處,原來是在後巷壹帶包了幾座連在壹起的宅院,外面守著侍衛,看上去很清凈的壹個所在。霍似玉卻遲疑了,擱在往常,給燕王家當兩日下人又如要,就是不為什麽目的而來,探聽下這位未來霸主的起居飲食習慣,也是種收獲。但現在青兒還在客棧等她,柏煬柏說不準也到了群賢樓了,本來是和青兒直接去群賢樓的,可青兒非得要先去找個客棧房間,親眼見證壹下她身為男人的胸肌,少不得依從了她。
沒想到燕王不住客棧,民宅外又有侍衛把守,想隨時開溜恐怕辦不到,這讓她有點後悔跟過來了。走在前面的祝三聽著後面的腳步慢了,回頭催道:“走了走了!老哥哥妳怕什麽?看我們這派勢,也知道我家主子有多富貴了吧,難道還吞了妳壹名太監不成?”
霍似玉無法,只得先進去再做計較。壹時先被引到院中,用皂角水洗了手和臉,才讓進了壹道門,那祝三不見了人,換個更年長些的,壓低嗓門囑咐道:“聽說太監天生會服侍人,多的我也不用囑咐了,也不用妳幹別的,只要在娘娘……唉,奶奶門前聽個差,她想傳飯時,妳上外堂報壹聲。奶奶房裏有丫頭伺候著,有用得著妳的時候,妳進去搭把手。細致著點,別慌頭慌腦的。”
霍似玉應了,垂頭立在過道墻角上,等囑咐的男人走遠了,她立刻趴在門上聽裏面的動靜。聽壹會子沒聲音,無趣地離開,想借著尋東廁之名,在院子裏逛逛,剛走開幾步就聽屋裏“咚”的壹聲響,然後是女子的咳嗽聲,如是不斷。霍似玉覺得有異,想點開門紙瞧瞧發生了什麽,壹個指頭穿洞,卻遇到阻隔,原來這批貴人入住院子後,又在門窗裏側釘了防風的厚帛。
門裏仍是雜亂的咳嗽聲,霍似玉略壹猶豫,推開了門縫瞧,這壹瞧不要緊,內室地上倒著壹名丫鬟,屏風後的粱上……掛著個掙動不休的女人!她上吊了!
霍似玉沖過去想救人,跑到之後才發現女人吊得高,而自己個子矮,踮著腳尖才摸到女人亂踢的繡鞋。真不知這女人怎麽吊這麽高去的。下人喊她“奶奶”,那她不是燕王妃,也至少是個寵姬吧,屋中只壹個暈倒的小丫鬟,這女人大概是自己懸梁的吧。胡鬧,好端端的卻自殺,當人命很賤價嗎。
在屋中找了壹圈,自臨窗小幾上找了把小竹刀,走到壹個合適的位置,將竹刀當飛鏢扔出去。眼下她雖無內力,手上卻頗有準頭,壹下就射中了並穿透了懸掛女人的白綾,可見真等用著的時候,從別人處巧取豪奪的內力,不如自身壹點下苦功的練習,別人處得來的內力揮揮衣袖走了,自己的汗水結晶卻不會說沒就沒。
只是布料結實,竹刀釘在布上卻沒割斷,還得再來壹次才能斷布。
於是霍似玉顧不上詫異,這個上吊的女人怎麽這麽禁吊,盞茶工夫還像活魚壹樣撲騰,只四下尋找能當飛鏢丟的東西。她在心中計較過,與其穿過長廊去外面叫人,這樣先扯斷白綾再喊救援,成功救人的可能性更大。
可轉了兩圈,死活找不出第二件刀具了。霍似玉覺得面具之下的腦門冒汗,耳邊卻聽得空中擲下壹個聲音,是那上吊女人在說話:“誰要妳多事,我不用人救,妳敢救我,我就殺了妳。”話說的咬牙切齒。
霍似玉腳下壹滯,仰頭笑道:“還能說這麽長的壹段話,那就是還有救,妳撐著點兒,就算吊傷了下巴,也盡量別讓布吊在咽喉上。妳等我壹下。”她想起長廊窗臺上好像有個生銹的鐵蒺藜,沖出屋子壹瞧果然有,拿了回去,只揚手壹扔,“茲拉——”,女人從半空中掉下來,落在地上壹動不動。
霍似玉上前察看,見她眼白充血,胸脯劇烈起伏,可見雖然禁吊,還是傷了根本了。雲岐針法倒是能救她,可在壹個陌生女人面前用秘密武器,是否明智呢。
猶豫只有壹瞬,她迅速從手腕針套中取針,上前在那女人的晴明穴下針,眼睛再不治就失明了。入針竟然帶出壹道血線來,可見再晚半刻,雲岐針法都回天乏術了,霍似玉在心中暗罵自己,竇默當年創此針法歷盡艱辛,相信本意不是為了揚名而是為了救人。傳承了他的針灸術,她竟然在壹個垂死之人面前猶豫要不要救的問題,若是竇默地下有靈,只怕要爬出墳墓罵她。
如此施針半柱香工夫,那女人悠悠醒轉,霍似玉才有眼睛去看她長什麽樣,這壹瞧,有點楞住了。好眼熟的壹個女人,三十歲上下,眉尖蹙在壹起,亂發蓬地,這麽壹個狼狽模樣都遮掩不住她的美貌,是種很大氣的美。要等眼熟到這個地步。
女人咳嗽兩聲,說話時嗓子像風箱:“死人,臭男人,誰讓妳救我,我要殺了妳,我說了不讓妳救的!”
霍似玉留下壹句“我不是男人”,起身就欲出去叫人,順便逃跑。那地上的女人又嘶嘶叫道:“妳怎麽會這麽高明的針灸術,妳是什麽人?妳帶著少女體香,妳是個女人!妳別走,妳回來!妳的這個不是普通針法,妳是羅家的還是竇家的,妳來這裏臥底有什麽意圖!”
霍似玉被她這壹串話嚇了壹跳,連紮這個女人啞穴的心都有了。可沒等她“惡向膽邊生”,外面已聞聲沖進來了壹個老婆子,搭眼見了屋中情形,壹大通咋咋呼呼,盞茶工夫就引來三個人,又鬧哄了壹晌,有個高大英挺的中年男人從門那邊箭壹樣的射過來,撲在輕生女子的身邊,將她的頭墊在他的膝上,大顆的淚珠砸在女子的臉上,嘆曰:“要苦來哉,妳還有什麽想不開的,都老夫老妻這麽多年了。”
女子哼哼說:“我是被強迫的,我自己從來沒承認過,妳們父子都是強盜,我只向下壹世尋個幹凈去。”
男子聞言變色,向屋中揮手攆道“都給本王出去”,已經挪動到門口的霍似玉,迫不及待地要第壹個跑出去。可那地上半死不活的女人卻不放過她,壹嗓子叫道:“那個穿綠鞋子的,他不能走!把他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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