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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清天天盯着中国研究生信息网,等待可以查分。人生当中,对于决定离婚的等待也是这样百般折磨人,当爸爸在手术室的等待中也是这样的处于得救或崩溃的临界点,现在,又在经受着第三次这样的等待。
终于盼到了可以查分的信息。杨玉清特地守在办公室,等张组长早早走了,空无一人,她战战兢兢,两手颤抖着打开查分网页。三科分数以及总分赫然显现,总分320,既没达到自己的总分目标,目标院校可能的录取线,连国家线应该都没过。因为有目标院校去年录取线以及国家线作参考,考研人数历年递增,每年的录取线只会水涨船高。
全身瘫软,万念俱灰。在备考的过程中,她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把考研当作了一根救命稻草。现在,这根草也没有了,她一直往下沉,呛水的窒息、严重心慌,大量被灌水的鼓胀、濒死感,缓慢而又似乎是在一瞬间,排山倒海、扑天盖地的涌来。
杨玉清备考时的一幕幕浮现出来,清晨早起用牙签刺自己到清醒,一上午5、个小时网课学习的疲累,下午状态最差时拼命刷政治题,万籁俱寂时的挑灯夜战,睡前复习背诵上午的英语作文不流利时拿枕头敲自己的头,学校放假期间一个人跑到无人的楼顶面向着十字路口大声背诵,那个十字路口总让她想起武汉的一位作家方方小说改编的电影《万箭穿心》。那是一个关于背叛与承担的故事。一切都从本来完满的一家三口搬到新家开始,那个新家,正是对着这样一个十字路口,在风水学来讲,似乎就有万箭穿心之灾。
而此时此刻,杨玉清又何尝不是,万箭穿心。是曾经安然的生活发生惊天巨变后的万箭穿心,是前路黑暗努力追光又很快幻灭的万箭穿心,是漫漫无期的求索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万箭穿心,是把所有身家、希望孤注一掷后全盘皆输的万箭穿心。
她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哭。水漫天庭、山崩地裂了吧。眼泪成了雨季,绵延不绝,淋湿脸、胳膊、胸前的衣服、桌子,又漫过地面。她拿了一卷纸巾,想让这长歌当哭的眼泪停一停,纸巾在面前的办公桌堆了满满一桌子,还是没有停,她干脆不管了。
她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似乎只要盯得足够久,那些分数就会变化,变成渴望的样子,变成每次筋疲力竭时,不断在眼前放大的分数,刻进脑海的分数。
林小西进来了。其实林小西已经在窗外站了很久。她想给杨玉清一个足够的时间,完成心理上急遽的适应与缓冲。她走过去,什么都没说,抱住杨玉清。办公室并没有开灯,天早黑了,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映照出俩人影影绰绰的身影。
本来杨玉清的泪已经干涸在脸上,只留下枯死的泪痕。见到林小西,从呆怔中又汹涌而来,头埋在林小西的臂弯里,肩膀剧烈抖动。
林小西静谧而沉默,像是无边的夜晚,可以容纳、遮蔽所有不想被围观的一切。她把杨玉清溶解进自身的夜里,如同一只母鸟把雏儿抱持进坚实的羽翼之下。
林小西把杨玉清送回家,“我陪你?”“不用,我想自己呆会。”再次紧紧抱住杨玉清,她转身走了,杨玉清合上门,顺靠着门瘫坐在地板上。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冬天的寒凉一点也触及不到她。因为从里到外,从心到身,她整个的自己,早就已经冰凉透骨。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让人怀疑是否还在人世间。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无论是在哪里,都不重要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杨玉清是被热闹的人声吵醒的。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她在地上靠着门坐了一夜,居然睡着了。
她试着动动腿脚,就和全身麻醉一样无感。她攀扶着门想强行让自己站起来,不料像是刚被截肢的病人一样,轰然倒下。地板坚硬而冰冷,正好狗啃泥的姿势着地,摔了个结结实实。明显感觉牙齿狠狠嗑在了嘴唇上,血洇红了地面,是成片式的渗透,因为地板砖的拒绝,只能逶迤地四散逃走。
狼狈地趴在地上挣扎了很久,身体长久僵硬后猛一活动的刺痛漫延全身,像有密密麻麻的千万根针在血肉里狂刺。终于,血液像是重新尝试运行、回流,皮肤表面慢慢有了触觉的感受,骨骼关节的运动能力也恢复了一些,慢慢可以扶着茶几站起来。这个过程,反而让她体验了爸爸半身瘫痪中,那种肢体分离、毫无协调支配能力的无能为力。
她首选去洗水间,想知道此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每次在自己最不堪的时候,她总是第一时间会去照镜子。大多数人只在自己状态最美好的时候,更多地在镜子前流连忘返。她潜意识里,或习惯性的,是想做什么呢?看见自己最丑的样子,并且深深记住,不断强化着一个心理暗示:你好丑,你真差劲,你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人。
现在,镜子中的人,正是如此。眼睛布满红血丝,整个眼皮浮肿,头发像凌乱的枯草,枝蔓杂乱地被眼泪和血迹糊在脸上。被磕的嘴唇已经青肿了,往外翻着,像根发臭的腊肠,这使得牙龈祼露了一部分,干掉的血迹还有些在嘴角,真的是天下第一丑的人。
她想大叫大哭,身体却已耗尽能量,只有暗哑的声线从牙缝“咝咝”响地挤出来,和牙痛发作的病人一样。
她爬到床上躺下,除了躺着,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哪怕躺着,都是那么的筋疲力竭,以至于连翻身都做不到,眨一下眼睛都不能够,唯一能做的,只有呼吸了,也显得勉为其难。
她想思考,想点什么。但大脑是空白的,或者是被水泥填满的模具,装不下任何东西,没有念头可以流动,也许是睡着了吧,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林小西一直没有来,也没有消息。她有种恐慌,“小西怎么还不来?”杨玉清再次醒来,已是凌晨。她感觉到了饿,这种饿是有人用牙齿在啃咬自己的五脏六腑,那些大块的肉,被撕扯,很快就会有破洞,然后残缺,再然后,整个没有了。
杨玉清在流酸一样的烧灼的饥饿中爬起来。本能的求生欲让她急切地想去找吃的,她并没想着要联系林小西,似乎是有点怨怼:小西,你怎么能不管我?
她去了久哥那。久哥已经打烊了,实际上所有店面都黑灯瞎火、停止营业了。但久哥还在,坐在窗边,就着一小碟花生米,一小杯白酒,小酌。杨玉清走近门口,一看,又不想进去了,准备逃走。是的,没有很多客人的淹没,她会无处可藏,此时的她,没有聚焦注视的能力,任何眼光和打量,都像是通红的烙铁,会把皮肤、血肉烧焦。
“进来坐坐。”久哥看见了她,轻声邀请。
她定定站在门口,闻见油炸花生的焦香,身体很诚实,饥饿迫使她想进去。但心理又抗拒,想赶快跑掉。
久哥走过来,递给她一样东西,是口罩,黑色的。杨玉清抓过来,戴上,能够往门里慢腾腾挪动了。
趁着杨玉清进来的当口,久哥已经迅捷地把吃食摆上了桌。一碗小米粥,一盘凉拌生菜。
杨玉清把口罩推到下巴处,端起碗,顾不得任何矜持,风卷残云地吃起来。小米粥很粘稠,透着粮食特有的香气,生菜清脆爽口。胃里的撕咬和烧灼渐渐减轻了,身上也活泛起来。
“如果愿意告诉我,你可以说说你自己。”久哥点了根烟,缓声说。
杨玉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被催眠一样,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讲出自己所有的事。没有难于启口的羞耻,没有含糊其辞的掩饰,就像面对一个认识了半辈子的老朋友。
“作为交换,我也跟你说说我吧。”久哥熄灭手上的烟。
这句话在杨玉清听来,有一些幼稚园小朋友一样的稚气。一直沉浸于刚才讲述中的滞重和灰败,似乎晴朗了几分。
“我跟我老婆是十几年的同学,在两家人的撮合下结了婚。我们俩太熟悉了,以至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双方没有任何新奇未知的东西需要彼此去探索。像亲人,安全踏实又一成不变,了无生趣。而且,我们还是同事,在同一个基层的政府部门当科员,连工作都是一模一样的。人总是对太常见的东西,就会忽视,然后完全看不见。尽管这东西,有可能是珍贵,是生命必需的,就像空气,像水。”久哥停下来,又点了一支烟。狠狠地紧抽了几口。杨玉清沉浸在他的话里,和他一起停下来。
“后来,人生紧要的转折总是那关键的几步而已。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符合所有我曾经的幻想。像羊一样温顺而湿润的大眼睛,刚刚沐浴过牛奶一样细腻洁白的皮肤,窈窕挺拔的身姿,白色的连衣裙。她会给我写长长的、喜悦而深情的诗。那时,我想,哪怕前面是悬崖,我也义无反顾冲下去。我一向温和内向,和她在一起,所有激情都被点燃,我变成了熊熊大火,她就是我的燃料。”久哥再次停下,一口气把烟抽完,扔掉,并且,被烟呛得急咳几声。
“人生或戏剧,到了高潮,就一定会跌落,直到落幕,都一样。我拼死也要离婚,谁拦都没用。我像是一个输个精光的赌徒,急红了眼,准备孤注一掷。最终,我如愿以偿,离了,也和这位女孩子在一起了。我以为我终于开启了幸福的旅程。可是,事情好像完全不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捉弄了我,我发现这位女孩子根本就不是之前的那个人。她把凌乱的家给我,常常在外面流连忘返,我对她唯一的功能是给钱,她因为过多流产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我们不可能有孩子。之间和前妻,也没有孩子。我喜欢孩子。她对我呼来喝去,并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破口大骂。我越来越沉默,没有说话的欲望,想死的念头常常在脑中盘旋。可是,我放不下年迈的父母。真正击垮我的,是我的前妻。她自杀了。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火化了。我没有资格参加她的葬礼。我又提离婚,疯狂而坚决地,就像之前想跟她结婚一样。她又找到一个更有钱的男人,终于,我又离婚了。离了的那一天,我大哭了一场,庆幸自己,终于还有条活路。”久哥又点燃的烟,烧到了手指,但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辞了职,带着仅有的一点钱,来到这个遥远的城市,开了这家烧烤店讨生活。前妻击垮了我。这种击垮,是无法补救的内疚和对自己的痛恨,还有心死。”久哥说完,一直沉默。
杨玉清回过神,从刚才的人生之中还魂。她习惯地托腮,一摸脸,才发现一片湿冷冰凉。
她伸出手,把那根烧到指头的烟扔掉,然后,握住了那只手,紧紧地,踏实地,充满力量的,就像林小西常常对她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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