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出门看似只带了几个宫人其实背后有大队羽林卫随行保护。行在街上一眼望去十个百姓里倒有五六个都是羽林卫乔装改扮。
谢茂本想带着衣飞石随处逛逛不逛怎么办?直接带回宫?眼瞅着衣飞石不是很想进宫,宫里也确实不很方便,逛街更是兴师动众,谢茂想了想带着衣飞石回了潜邸。
信王府此时已升龙,原本谢茂寝居近身之处都改换御用。
哪怕是国丧中没有大兴土木宫制已改,重临故地竟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滋味。
“坐吧。”谢茂本想找回一点儿从前的感觉哪晓得弄巧成拙了。
骤然分开了好多天衣飞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谢茂叫他坐他就在老位置上坐了。
哪晓得谢茂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半点没有伸手搂他的意思。双肘在膝上一撑,臂膀向外就似一种拒绝。彻底把衣飞石拒在了他的怀抱之外。
这个姿势现代人很熟悉若是谢茂再垂头丧气,用手搓搓脑袋那就是标准的丧脸。
可是衣飞石不熟悉这个姿势。
谢茂对他显露出一丝拒绝他即刻起身退了一步立在沙发外侧躬身垂首。
没有马上跪下去磕头那是因为他和谢茂相处几日彼此感情还好。
谢茂还没来得及吐气身边人就起立低头了。
和前两世很像。衣大将军在他跟前总是那么小心谨慎,从不出一丝纰漏。前世是他登基多年皇权在手,衣飞石不得不怕,今世衣尚予手握重兵皇室倒还不那么专横,可是,衣飞石还不到衣尚予的地位。
每一世,他的身份都把衣飞石压得死死的,丝毫不得动弹。
“你坐。”谢茂指了指身边的单人沙发,这是个亲近又不亲昵的位置。
我不喜欢这样吗?谢茂不觉得。若没有这一层压制,他根本没有亲近衣飞石的机会。
所以他和系统闹翻了,嚷嚷着不想当皇帝也不想活了,可他发现衣飞石有可能逼反衣尚予时,立刻就出手浇灭了这个苗头。把皇位让给衣飞石来坐?不可能。他可以死,但他绝不想失去对衣飞石的主动权。
他没想过会这么早登基。这打乱了他的很多盘算。
像现在这样,他是获得了绝对的主动权,可衣飞石也失去了选择权。当他是信王的时候,衣飞石可以拒绝他,他当了皇帝,拒绝就不是那么单纯的事了。
当信王的时候可劲儿调戏人家,甚至用射杀守城校尉一事逼人家献身,那叫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当皇帝了,改口说我闹着玩儿的,你喜欢我我们才睡,你不喜欢就算了。衣飞石敢对他说,我不喜欢陛下,我们不睡吗?
就算谢茂说的都是真心话,听在所有人耳朵里都是那么的虚伪,甚至是威胁。
不等谢茂谈什么喜欢就睡不喜欢就不睡的话题,皇位砸他脑袋上的第一天,衣飞石就姿态卑下、“情真意切”地表示要为他侍寝了。
这话怎么说?说不明白。谢茂习惯性地给衣飞石推了盏茶,半晌才说:“国丧已除,你阿爹也去了下虎关,你去兵部走一趟,这就去中军办差。”他不再提接衣飞石进宫的事,可也不放心让衣飞石住回长公主府,“朕在北城给你拨个小院子,你住那边去。”
说是拨小院子,没说赐一座清溪侯府。也就是说,这是私底下的赏赐,不过明路。
他做信王的时候能随口嚷嚷和衣飞石成亲,这时候就不能瞎来了。
说到底,清溪侯算哪个名牌上的角色?值得皇帝刚登基就急火火地特赐府邸?谢茂不愿衣飞石扮演前世周琦的角色,有些事当然得低调些。就算接衣飞石到太极殿住,那也是在太后跟前过了明路,央求太后帮着遮掩过的。
谢茂才刚登基,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就算有几辈子经验,麻烦就搁在那里,再熟练工也得一件一件处置,何况,内阁诸臣也要磨合,每天都忙。把衣飞石安置在北城,他其实也没多少功夫经常微服出宫探望,单纯就是怕长公主欺负小衣。
哪晓得衣飞石就理解错了,以为皇帝特意圈住自己,得空就要来睡,低头道:“是。臣谢陛下垂顾。”
不过几天没见而已!
谢茂觉得很暴躁。他想问长公主欺负了衣飞石没?他想说自己并不着急甄选美人充实后宫。他想抱抱衣飞石吃个小豆腐。可是,想起衣飞石多日不曾入宫,反而待在长公主府和小姑娘玩耍,他就憋住了。这些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衣飞石坐在一边也很不自在。从前待在信王身边都很放松,今天是真的觉得气压低。
只是在谢茂跟前,衣飞石一向被动,主动说话这个技能只在“有所求”的时候才点亮,明知道谢茂不太高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万一哄错了呢?万一皇帝就是想发脾气呢?他也没自虐到想抬着头去正面领受皇帝的怒火。
二人僵持了许久,谢茂的茶水换了两遍,衣飞石就浅浅抿过一口,相对枯坐。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谢茂想了想,吩咐朱雨,“你先服侍侯爷去柳巷长街的别院安置,若侯爷有什么得用的物件遗在长公主府,你亲自去取。”不许衣飞石再踏入长公主府一步。
二人一同出门,衣飞石在门前给谢茂磕头:“恭送陛下。”
就这么迫不及待和我分手!谢茂脚有点痒痒,不过,看见跪在地上身量犹少的衣飞石,舍不得踢。气不过就蹲下身来,双手扯住衣飞石的脸颊,狠狠揪了一把!臭小子!
衣飞石被揪得两颊泛红,眼看着皇帝扬长而去,心想,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谢茂意兴阑珊地回了宫。
他后宫中除了个亲妈,一个女人都没有,心情不好只能往长信宫去。
此时国丧已除,奉安宫中的大行帝后梓宫都已经送至沿陵供奉,等待三年期满后下葬封陵。宫中自此除服,不再悬挂白幔,不过,上下依然衣饰素净,以表哀思。
谢茂进门时,太后正在看着宫人们摆放花盆。她最爱花木,文帝崩后,长信宫有一年没看见鲜花了。如今亲儿子登基,她自己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这才敢以孀居之身大喇喇地摆出花来观赏。
“怎么?碰软钉子了?”太后当然知道谢茂的去向,见谢茂不怎么高兴,故意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儿别生气,阿娘这就下懿旨申斥他!”
谢茂顿时就给她吓精神了。通常只有太后下懿旨申斥内外命妇的,哪有太后下懿旨申斥朝臣?不把衣飞石羞死才怪!
太后正在剪枝,见状笑得喘不过气:“哎哟,我的儿,就这么喜欢?”
她上次故意落水伤了肺,这时候笑得激烈一些,忍不住就喘。
谢茂见她手里花剪晃动危险,忙接过放下,扶她回堂上安坐:“阿娘,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好,是否从外边请大夫来瞧瞧?”
“好了好了,养养就好了。”太后稍歇片刻,问道,“你今日去接人,没接回来?”
“他有自己的差使,哪儿能天天住宫里?儿臣在外边给他拨了个地方,离衙门也近。”谢茂道。
谢茂要接衣飞石进宫,太后乐见其成。现在谢茂把衣飞石安置在宫外,太后反倒觉得不妥当了:“他离衙门是近了,你出去哪里方便?阿娘不是不许你出宫。只是如今大局初定,前面一波陈朝探子也没查清楚,京中未必安全。”
谢茂笑道:“阿娘放心,儿臣不会时常出宫。给他弄个地方住着,实在是他家有恶母,每每都要欺凌虐待他。阿娘与马氏相处更多,可知道这毒妇心肠?”
太后不能说全然不知。她善识人,似梨馥长公主这样奴颜媚上的人,御下也必然究极苛烈。她只是没想到梨馥长公主苛待的不是仆从,而是亲子,被儿子问了一句,她才想起儿子曾经写信让她收拾马氏,又忍不住笑了笑,说:“你放心,阿娘已经在替你出气了。”
谢茂不解:“哪里?儿臣怎么不曾听说?”没听见马氏倒霉啊?
太后不肯透露详情,只说:“且待来日。”
太后担心皇帝隔三差五出宫不安全,哪晓得自那日回宫之后,皇帝就一直安分地待着。每天老老实实玉门殿听政,太极殿议事,偶尔去内阁值房转转,和老大臣们聊聊天,改善一下伙食。
他吩咐把万年宫廊殿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几位阁臣一人拨了一间,另外几间备用。还给内阁值房专门拨建了一个小厨房,由尚膳监专门拨发食材配给,方便阁臣值班时饮食。
不单阁老们吃饱睡好精力充沛,在内阁的写字、文书都吃得油光满面。
外边朝臣们纷纷议论新君暴戾堵塞言路不好服侍时,在内阁服侍的小卒子们满脸懵逼:皇帝?暴戾?不好伺候?没有呀!皇帝可好啦!皇帝可会体恤下情啦!咱们内阁间间房里都有冰山!又凉快又好吃!
有时候皇帝会赐冰碗下来,老大臣们养身不吃,都便宜底下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了。
宫里安稳不动,宫外的衣飞石则不免犯了琢磨。
自从那日在潜邸门前与皇帝告别,至今已有大半个月了。
他每天老老实实去北城的中军衙门上差,到点儿就乖乖回府候着,专门把卫烈留在家里守门,交代若皇帝来了,立刻去衙门找他回来。到了休沐日,就有从前的纨绔朋友上门,邀他外出玩耍,他当然不敢去,待在家里等了一天,皇帝还是没来。
他大抵知道是那几日没进宫的事惹了皇帝生气,原以为皇帝肯拨院子安置他,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哪晓得这么多天都不来找,居然气了这么久?还是,这是皇帝刻意磨他性子?冷待几日让他以后都谄媚些?
不管皇帝是生气还是故意冷待他,衣飞石都觉得挺没意思的。他闲来无事会想想皇帝今天来不来?夜里灯一熄,睡得也很安稳,次日照常去衙门上差理事练兵,并不纠结。
相比起谢茂想动不敢动的牵扯,他完全处于被动而坦然的境地,反而不受煎熬。
皇帝要来临幸,他就乖乖给睡。皇帝不来,他趁机好好练兵,将从前所学都施展一遍。
衣尚予已经培养了长子衣飞金做领兵大将,为了安抚皇室,也不会再把次子那么早就放出去带兵,是以,衣飞石这些年来一直在父亲帐下听命,没有独领一支小队伍的机会。
现在中军将军是武襄侯林闻雅,这位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整军进驻北城当日来晃了一圈,其他时候都在衙门值房里睡觉。中军是衣尚予一手带出的兵马,外人哪里插得进去手?林闻雅才懒得去校场费功夫。不过,林闻雅虽不管事,中军兵符揣在怀里也从没给衣飞石看过。
如此一来,衣飞石在北城中军衙门也算是如鱼得水,每天都精力充沛,干劲十足。
这日衣飞石从衙门下差,归家途中被原家小厮拦了下来:“少将军,我们小姐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原家小姐就是那日在长公主府与衣飞石一齐射箭,被谢茂撞了个正着的白衣少女。
她乃是衣尚予帐下大将原伯英幼女,小字明娇。她的父亲原伯英大将,就是当日在襄州劝衣尚予自立、反被衣尚予斩首杀鸡儆猴的老将。
原伯英发妻早逝,家中有两位贵妾,各自生了一个儿子,都比原明娇年长。
衣飞石和原明娇原本也不是很熟悉。他经常跟着衣尚予四处征战,原明娇一直养在京城,想熟也熟不起来。和原明娇交往,也就是最近半年的事情。
衣尚予杀了原伯英,原明娇在家中没有父亲倚靠,和两位庶兄关系也不好,常常被挤兑。衣尚予见少女失怙可怜,有心撮合儿子与她,原明娇也知机抱住了衣家二公子这条大腿。至于衣飞石,他和原伯英关系挺好,亲爹杀了这老叔,他心里也挺难受,见老叔爱女被庶兄庶母欺负,难免多照顾些。至于是否婚配,他没想那么远,也轮不到他想。
衣飞石本以为原明娇是在家中又被庶母欺负了,哪晓得原家小厮领着他到了梁安寺前,急吼吼地窜进了一间药铺,说道:“少将军,快快!”
衣飞石一头雾水,这是生病了?如今大药铺都有坐诊的大夫,急病也能在后堂问诊,他跟了小厮进门,站在垂下竹帘的堂前不再动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娇生病了?”
小厮猛地把竹帘子打起,急切地说:“我们小姐今日去梁安寺烧香,被人从旱桥上推下来,摔得不好了!”
衣飞石心里猛地一跳。梁安寺前的旱桥!
谢朝未定都圣京时,京城规模远不如此时广阔。如今被圈在城门内的梁安寺曾位于城郊,有河道环带而过。太宗皇帝修筑新城时,重新规划城内水道,梁安寺前的河道就此废弃干涸了。然而,河道上的那座桥,是天下名僧明慧禅师化缘所建,无数信众慕名而来瞻仰祈福,一直不曾拆除,逐渐就成了一座旱桥。
那可是一座足有两丈高的桥,衣飞石若猝不及防摔下都容易受伤,何况闺中弱质?
衣飞石急切进门探望,曾经活泼爱笑的少女头上缠着白纱,已经被鲜血染得湿透,满床鲜血滴滴答答,脸色白得像是最上品的宣纸。她眼神涣散,神志已迷糊,奄奄一息地躺着。
在旁忙碌了半天依然没辙的大夫摇头:“哎,老朽无能。”
衣飞石上前,小心翼翼地看着血榻上的原明娇:“三娘子……是我,衣飞石。”
原明娇无力地想要看他,气息渐低,缓缓合上了眼。
“小、小姐!”丫鬟扑上来尖叫。
大夫上前摸了摸鼻息,叹息道:“客人节哀。”
衣飞石看着原明娇摔得一塌糊涂的尸身,一把救过小厮,拎到房外问:“你说你家小姐是被人从桥上推下来的?”
“对,少将军!小的和小彩都看见了!是那臭婊子故意挤上来,趁着我家小姐不防备,一掌推在我家小姐背心,生生推下去的!少将军,我们小姐死得冤枉!你得替小姐报仇啊!”小厮跪在地上不住哭泣,满脸抹泪。
“你可认得凶手?”衣飞石问。
小厮不住点头:“认识!认识!小的本来抓住她了,可是当时急着去背小姐看大夫,被她溜走了。这是小的从她身上抓下来的玉环!”小厮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环,交给衣飞石。
衣飞石详细问明了当时的情况,推原明娇的女子是何模样装扮口音,小厮就愤愤地指说:“少将军!此事必然是王姨娘指使人干的!前几日她想将我们小姐许给娘家不成器的侄儿,被我们小姐一口回绝,她便怀恨在心,说要我们小姐好看!”
衣飞石将玉环收在怀里,说:“先替你家小姐收殓,此事我来查。”
原明娇被推下桥也不过半个时辰,衣飞石随时中军副使,却不可能为私事调用兵马,先调了衣尚予留给他的二十四骑在梁安寺前查问目击者,想想又去长公主府调了家丁来帮忙寻找凶手。长公主府的家丁也都是军中退伍的老兵,伤残得不甚严重,个个都很老练。
梁安寺本就是京城很出名的佛寺,平日在此摆摊市货的小贩不少,刚才发生了坠桥事件,所有人都还在议论纷纷。衣飞石差人查问,居然就有人给他指了方向:“那边那边,我看见那女子带着丫鬟往那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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