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莲台下传来悠扬的横吹声谢茂凭栏往下探望底下两列宫人小跑着在御道前捧香清扫,远处太后的仪仗一路逶迤而来。
想来是知道皇帝已经到步莲台了,太后也不去散步了,准备直接过来和儿子碰头。
这世道对皇帝的约束总是弹性的按照礼法,母尊子卑太后来了,皇帝降阶一级出迎这是皇帝孝顺不违礼。遇到皇帝和太后关系不怎么好的太后进门了皇帝就空首搭理也没人敢指责皇帝失礼皇帝天下至贵嘛。
说到底,深宫中的太后对朝臣有什么好处?值得大臣们为了太后得罪皇帝?
谢茂对亲妈可谓礼数周全。大凡皇帝登基之后对太后自称朕他不一样。他对太后称臣。多半时候都是儿臣如何,偶然嘴快溜出一个朕字下一句必然都要改了。
这会儿太后要来他也不会坐在步莲台纹丝不动一定会降阶出迎。
既然出迎就要把散开的衣襟收束好换上鞋子这得一会儿功夫下楼也得一会儿功夫。谢茂一边起身理正衣襟,一边匆匆拉住衣飞石,说:“不必担心,朕在呢。”
他倒是想多安慰几句,一则没时间,二则只怕衣飞石听了他的保证,也不会往心里去。
皇帝亲自降阶出迎,步莲台、摘星楼、四海升平台上的所有宫婢、太监、艺乐都不敢呆站着,有固定职位不敢擅离者,皆原地跪拜,跟随谢茂来赴宴的太极殿宫人、早前来布置场地的长信宫宫人,这会儿全都跟在皇帝、清溪侯身后,浩浩荡荡地下楼接太后銮驾。
越是节礼时,越要把礼节做足。
身在皇宫中,哪怕母子之间关系再亲厚,“不拘小节”也会被解读为“心有嫌隙”。
宫中上下都知道皇帝最近和林相闹别扭,把人家娇滴滴的小儿子打得几天爬不起床,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宫中这对天下至贵的母子,是不是吵架了?是不是决裂了?
太后步行而来,一身月牙白的宫装束着窄袖,顶上也未妆饰大簪凤冠,就用两枚金扣子挽起圆髻,乌黑的鬓云上簪着两朵大小不一的菊花,一朵赤金,一朵朱红。宫女扶着她走过来,不等叙礼,她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指着头上问儿子:“好不好看?”
老实话,太后是哪怕头上插根狗尾巴花、都能把狗尾巴花衬出仙女范儿的极品美人,多年前“林族第一美人”的名号可不是随便叫的。哪怕她最近因林相之事略显苍老,美人骨相仍在,举手投足就是一段风流,什么样的花朵儿簪在她头上会不好看?
谢茂觉得那两朵花单看挺普通,可是,插在自己亲妈头上,那就是真好看。
“好看。”谢茂也没有蠢到说一句,阿娘戴什么都好看,“阿娘慧眼识真,挑得真好。”
太后虽是和儿子说话,笑眯眯的目光却在儿子身侧的少年身上打转。
她早年在文帝后宫就摄六宫事,经常代文帝施恩外命妇,虽没有母仪天下的名分,其实早在干母仪天下的活儿。
这时候她看着衣飞石的目光,就是一种充满了善意、赞赏、想要进一步了解的好奇。
搁谁被她看了,都会觉得这位尊贵的妇人很喜欢自己,绝不会苛责自己。那是一种慈母包容爱子的眼神。
然而,衣飞石很老实地跟在皇帝背后,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抬头。
你看我?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会看你。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站着,绝对不会抬头!
“这就是梨馥的二小子?娘娘好几年没见过你了。小时候还在娘娘宫里追猫撵狗,这就忘啦?”太后是文帝遗孀,梨馥长公主是文帝义女,按辈分,衣飞石那是太后的孙子辈。这会儿不好谈辈分,太后就亲亲热热地自称“娘娘”,反正,太后娘娘是娘娘,当年的淑妃娘娘也是娘娘。
衣飞石的装死大法不管用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仍是立在皇帝身侧一步的位置,屈膝道:“卑职衣飞石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长乐千秋。”
他低着头,没看见太后说完话就伸出的手,这时候一个头磕下去,就把太后晾住了。
谢茂差点想踢衣飞石一脚,太后叫你过去,你就过去啊,你磕头做什么?正想赔笑打圆场,就看见太后松开扶着宫女的手,笑眯眯地弯腰,亲手把衣飞石扶了起来。
自来后宫礼遇外臣,做个姿势虚扶一把,就已经是给了极大的体面了。太后居然实实在在地一只手扶住了衣飞石的肩膀,使力扶他起身。
不单把皇帝惊住了,跪在地上的衣飞石更是心头狂跳。
扶、扶……扶我?胳膊上的手称不上多有力气,隔着衣料只感觉到一点压力,可衣飞石还是心乱如麻地被太后“扶”了起来。
更让衣飞石晕乎的事紧随而来。
太后扶了他之后,居然没即刻抽身,反而很理所当然地顺手在他背心抚了抚。
衣飞石个子已抽条,只是没长什么肉,骨骼也未粗壮,所以还是少年模样,但他的身高已经接近成年男子。太后个子也不算矮,二人站在一起,衣飞石恰好能看见她温柔带笑的脸庞近在眼前。
“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娘娘看看……”太后亲昵地握着他的冒出冷汗的手掌,丝毫不介意冷汗的湿滑,“长大了呀。真像你阿娘。”一边说话,一边就这么把人一路牵上了步莲台。
背心本是习武之人绝不轻易让人碰触的要害之一,被太后这么摩挲两次,衣飞石竟没有半点受惊警惕地情绪,脑子里反而稀里糊涂的想起了许多自以为早就遗忘的画面。
他想起自己孤独地跪在门外,堂上阿娘带着长兄、小妹宽坐,小妹撒娇时,阿娘就笑呵呵地摩挲小妹的背心。似乎总有这样的场景。他在孤独地不被人瞩目的地方蜷缩着,阿娘怀里搂着一个孩子,有时是长兄,有时是小妹,也有时候是双胞胎小弟弟。
他们母子之间说得高兴了,孩子撒娇,孩子顽皮,长公主就会捂嘴轻笑着揉孩子的背心。
除了谢茂。从来没有人这么满脸温柔地搂着他,揉着他的背心,嘉奖他,嗔怪他,爱护他,纵容他撒娇,包容他的顽皮。
太后满脸喜欢地拉着衣飞石走了,正牌儿子倒被她丢在了身后。
谢茂积攒了半日的犹豫担心终于散去,太后没见衣飞石之前,他确实弄不明白太后的想法,这会儿见太后对衣飞石这样温柔,不管她是真心还是装的,既然她摆出了这样的姿态,起码今晚,或者说近期,太后都不会翻脸。
被遗忘的皇帝笑呵呵的跟在亲妈和爱人背后,先前谢茂怎么劝,衣飞石都不肯入席,这会儿被太后牵着往席上一带,得,给他摆在南边的席位都没得坐了,太后直接拉着他坐在了西上席。
被太后拉着侧跽席上的衣飞石脖子都僵着,太后也不管他紧张与否,就拉着他的手,毫不当外人地问:“这几年不见,和大将军去西北都长了些什么见识?说与娘娘听,娘娘有赏。”
“回娘娘,卑职只在大将军帐下操练杀敌,不敢称长进。”多说多错,我就不说。
太后轻轻拍了他脸颊一下,道:“小坏蛋,这是不肯陪娘娘说话。”
衣飞石低头就想退一步磕头赔罪,然而,太后拉着他的手,他也不敢使力挣开,只说:“卑职不敢……”
“摆宴吧?”太后询问皇帝。
谢茂含笑道:“是。”
四海升平台下艺乐两班开始奏乐,隐隐绰绰的乐声缭绕在步莲台上,夕阳渐下,浣池波光点点,万物都似披上了一层金晖。宫人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摆上琼浆佳肴,太后居然还不放衣飞石离开,先赐一碗素羹果腹,随后图穷匕见,巴掌大的浅钵斟上酒,道:“赐饮。”
既是赐饮,衣飞石不敢不饮。他谢恩后,捧起酒钵一饮而尽。
这酒极烈!一口灌下去,衣飞石只觉得咽喉往下到胃烧出一条线,瞬间就有酒气上涌。
谢茂哭笑不得。别的大将是不是饮酒如牛,谢茂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衣大将军喝酒真不行。第一次庆功宴,几个王爷连带着内阁大臣给他敬了一次酒,他就眼冒金星瘫在了席上,底下排着队想给他敬酒的文武百官全都懵了。乖乖,稠酒而已啊!不到十碗就晕了?这架势,派个闺中女流都能把衣大将军放倒啊!
喝稠酒都不行,喝烈酒那自然更不行了。
太后赐了酒又赐食,衣飞石捧着那碗鱼羹才吃了一半,脸颊上就飞起朵朵红云,头也开始沉。
见他这就隐隐要醉过去的模样,太后也无语了。好歹是个习武精壮之人,又这么年轻,哪里想得到他这么不经造?宫人忙送来凭几,扶晕乎乎的衣飞石靠着,太后亲自给他摸了摸额头,问:“难受么?别吃了,歇会喝碗醒酒汤,睡片刻就好了。”
衣飞石心里明白,就是身体不怎么听使唤。耳畔听着一个温柔的妇人声气,滚烫昏沉的额头被轻轻抚摸过一次,莫名其妙就有一滴泪水从眼角滚了出来。
他虽被太后的温柔亲昵刺得心疼,也没有真的放下警惕。从长公主那边都得不到的好处,却妄想去更危险凶残的太后手里讨要?他也没蠢到这种地步。他只是忍不住想,有阿娘的滋味就这么好吗?若我受伤发热的时候,阿娘也肯摸摸我的额头,问我难受么,天天挨打也愿意!
正难受时,又是太后那只软软微凉的手,一边抚着他的太阳穴,一边替他拭去泪水。
“娘娘错了,娘娘真不知道你受不得酒……真可怜。”太后哄他一句,他太阳穴其实不疼,御酒极好,头有些晕却不疼,就是浑身软,可是,叫太后这么揉着头,和普通宫人揉着头,这滋味是完全不一样的。
“醒酒汤做好了吗?快端上来。”这是谢茂的声音。
没多久就有宫人上来,端了碗味极恶心的醒酒汤,皇帝似是说他来喂,太后却说:“你别挪动他,醉酒了晕着,动一动更晕。我这里顺手,我来喂。”
那一碗味道极其销魂的醒酒汤就凑近了衣飞石嘴边,他闻着就想吐,可是,不喝?这么臭的东西,太后亲手端着,不喝是想让她再端多久?把她染得漂漂亮亮的指甲都熏臭了可怎么办?
衣飞石记得,妇人都爱惜指甲,他阿娘梨馥长公主曾有一回气急了,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不意磕着了他的牙齿,将她刚染好的指甲磕了一个小片儿下来,哪怕没有伤着甲床,梨馥长公主还是气得够呛,直说坏了这一小片,十根手指都白染了。
忍着刺鼻的臭气,衣飞石尽量大口地将醒酒汤都喝下去。不过,一碗汤没喝完,他就憋不住胸腹中翻涌的恶心,作势欲吐。
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宫人连忙捧来痰盂,他很想避开两位贵人去吐,可这种冲动根本忍不住。
因是才饮酒片刻,大量酒液都还在胃袋里储着,被醒酒汤催吐之后,衣飞石瞬间就好过了不少。浑身上下还是软,不过,胃里翻腾的难过是彻底没了。宫人将他吐出的秽物撤下,服侍他漱口,喝了一点养胃的米粥,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卑职失仪。”衣飞石想要赔罪。闹了这么一出,真是太丢人了。
太后问他:“可要歇息?”
衣飞石是真想立刻告退,他总觉得待在这里太危险,惭愧地说:“卑职不胜酒力,搅扰太后娘娘雅兴,求太后娘娘责罚。”是的,我不行了,我要走。
哪晓得太后居然拍了拍身边的席子,说:“那你在娘娘身边眯一会儿吧。娘娘这边儿不吵,无聊时还能睁开眼看看嫦娥起舞。”她的坐席对着玉璧插屏,她给衣飞石安排的位置,恰好就能舒舒服服的看着那个抱着肥兔子作飘飘状的假嫦娥。
衣飞石都想哭了。我是想回去啊,我不想睡太后的席子!这比坐在太后身边吃饭喝酒还可怕!
在太后跟前,衣飞石很小心地从不跟谢茂对视。他不想招了太后的眼,惹太后即刻发飙。现在真的没辙了,只得可怜巴巴地看了皇帝一眼,陛下救救我!
论装可怜的功力,衣飞石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谢茂被他看得有点按捺不住,要不,跟阿娘说说,叫小衣过来我这边歇?再是看着显小,也是十五岁的大男孩了,睡在阿娘身边……咳咳咳,朕当然不是跟阿娘吃醋。
“阿娘……”
“取寝具来,就摆在这儿。”太后已吩咐宫人撤了凭几,在坐席外边足够大的位置上,铺上软枕薄被,还有宫人细细地撒上纾解酒醉不适的香粉,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太后将衣飞石拉过去躺好,给他盖好被子,温柔地拍拍他:“歇吧。就和家里一样。”
安置好衣飞石,太后才回头关注被忽略的皇帝儿子:“陛下?”
都躺下了,朕还说什么呀。谢茂无奈地举杯:“儿臣为母后祝酒。愿母后松柏长青,长乐千秋。”
谢茂嗜酒,酒量也不算很大,因是中秋应景,他用的是菊花酒。这酒不算太烈,多喝几杯也无妨。太后喝的却是刚才赐衣飞石的烈酒,名唤玉泉白,烈到点火就能燃的地步。儿子祝酒,她笑吟吟举杯,一饮而尽。
浑身发软仍有醉酒遗症的衣飞石闷在一边越发脸红,本来以为太后故意整他,哪晓得那就是太后自己喝的酒。他喝一钵片刻就倒了,太后喝下去就跟喝白水似的。这可不行,我得练一练!
谢茂为太后祝酒三遍,太后再祝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母子二人走完了流程就开始聊天。
前朝后宫什么话题都聊,也不避讳被衣飞石听了去。谢茂说,若西北战事冬天之前能结束,次年他要开恩科,太后就说了几个文帝朝后期没出仕的人家,明白就说皇帝可以提拔其后代子弟。
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儿,又吃果子,天就一点点黑了下来。
宫人点起照明的小灯,尽量不夺去空中冰轮的风采,抱着肥兔子的嫦娥也不乱走了,轻轻地开始了吟唱古曲。
背后摘星楼内灯火通明,眼前一轮明月,足下淼淼清波,配合着嫦娥古雅缥缈的吟唱声,坐在步莲台上,就似处在繁华红尘与清静天穹之间,握住了这一脉旋转天地的灵犀。
进一步超凡出尘,藐视万古,退一步十丈软红,满眼繁华。
太后痴痴地望着清澄寂寥的孤清冷月,半晌才轻叹一声:“进退之间,何其难也。”
谢茂也为此情此景感动,不过,他是重生了好几次的人了,不管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两种选择他都做了足够多次。见太后眼眸莹莹似有泪光,他执酒离席到太后身边,屈膝蹭了个位置,搂着阿娘的肩膀,认真地说:“朕与阿娘富有四海,进也可,退也可。”
他双手敬奉,再次向太后祝酒,“儿臣愿太后长乐无极。”
“好。”太后举杯,“儿与阿娘满饮此盏。”
谢茂蹭到太后席上就不肯回去了,宫人只得把他的食案也拼了过来,另外给他铺好坐席。
他在旁人面前都端起架子,轻易不肯示弱。只有在太后面前,偶然还要同母亲央求一句,权作彩衣娱亲了。太后偏偏最喜欢他撒无赖,常常是翻了个白眼,又忍不住笑着向儿子妥协。
这两人堪称母子相处的典范,都是在宫闱厮混一辈子的老油条,情商极高,相处时既亲昵,又不会碰触到彼此心底的红线,都在真心实意地为了对方着想,不会矫情也不会刻意。谢茂偶然还要讲个冷笑话,逗得太后花枝乱颤。
谢茂与太后都以为醉酒的衣飞石已经睡着了,也都尽力放轻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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