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当然不必真的给六王写信。
这信早在他登基的第二天就写了。
君臣兄弟之间早有了默契否则他怎么敢轻易托付边城大事?
当时六王给他的回信言辞恭敬,语态诚挚,还回得非常迅速。
谢茂就觉得挺奇怪。他这个六哥浪荡桀骜,谁的面子都不买。先帝东宫为储多年又是六王兄长,六王对先帝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姿态为何对他这个排行最末的小弟弟如此温和?
要说先帝与六王母族不和,那他谢茂不是跟先帝一党么为何六王不理先帝却谄媚于他?
现在谢茂大致明白了。
六王这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太后?
谢茂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很肯定前两世他登基后起用六王时六王的反应也不如这辈子这么卑微殷切。他曾以为是年纪阅历所致,毕竟前几世他登基在近十年后那时六王已近不惑之年,城府已深就算对权势富贵有企图心也不会轻易表露。
如今谢茂知道自己恐怕是想错了。六王想效忠的对象一直是太后能让六王如此谄媚殷切的对象也仅是太后。前几世谢茂登基之前太后就已自缢六王还对他谄媚殷切什么?奉诏入朝也不过是尽臣子本份罢了。
他不知道太后和六王之间有什么瓜葛算一算年龄六王比太后小了近十岁又有先帝那点破事碍着应该……不会……是那样吧?
想起太后提及许久不见六王的怀念神色,谢茂就笑不出来。
他不反对太后寻找第二春,憋屈了几辈子,好不容易把儿子弄上皇位,皇太后想过得舒散点怎么了?在长信宫里养几个漂亮男孩也好,正经找个男人嫁了也行,只要太后愿意,谢茂就敢撕破脸皮斗尽朝臣,给“叔叔”封亲王。
问题是,这太后要看上的是他六哥,这事儿怎么办?
不说庶母庶子的名分,谢茂是个实在人,不至于为了名分把亲妈憋屈死。
关键是他六哥有王妃呢!人家两口子上辈子还挺恩爱!瞅着六王对太后的殷切劲儿,好像也有点想法……那人家六王妃怎么办?谢茂坐在回太极殿的御辇上眉头深锁。
要不,找俩漂亮孩子,先去勾一勾六王妃?六王是英俊潇洒才气横溢,不过他也快三十岁的人了,哪里及得上十七八岁的小男孩热情硬朗?哄得六王妃对六王失了心,再慢慢图谋和离这事儿……
两世帝王生涯,执掌着没有限制的权力,早已潜移默化改变腐蚀了曾经的谢茂。
不管他对衣飞石、太后,甚至身边的赵从贵、朱雨等奴婢,表现得多么善良可亲,他骨子里包藏的仍旧是颐指气使、唯我独尊的帝王之心。他习惯了做任何事都不被指责,道德于他只是一个乏善可陈的概念,他想把亲妈嫁给六王,剩下的就只是执行。
如凡人淫女,曰奸帝王淫女,曰幸。皇帝这个职业做得久了,不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两天之后,北府太守秋守志的急奏抵达京师,群臣再次哗然。
秋守志的奏折中讲述了正旦当日李家三子互相残杀的“事实”,林夫人鸩毒杀害亲子李鲜的事也被他写了一笔。不过,他在奏报中是说了正旦之日李家内乱的过程,既没有说杨家继子的事,也没有说李二郎妻室被杀之事,连林夫人下场抓权的事他也“一概不知”。
知道丈雪城李家那摊子破事儿的大臣们都三缄其口,不明真相的朝臣们则对林夫人隐有同情之意,多么可怜啊,嫁给老头做填房,三个继子容不下她,把她儿子吓疯不算,最后丈夫和儿子都被继子杀了,她只能被迫逃亡……前面那“信使”竟然还诬告她杀夫,李二郎真是没人伦!
幸好六王携王妃出塞探亲恰逢其会,撞破了李二郎、李三郎的狼子野心,否则,北军精锐善战的丈雪铁骑落入此等弑父杀兄残害手足的畜生手里,北线危矣。
林相跪在玉门殿内老泪纵横,称出嫁女残害亲子,坏了夫家宗嗣,他做父亲的十分愧疚,无颜再立朝廷之上,自请下野。
陈阁老、纪阁老都知道丈雪城那点破事,林夫人身上确实不干净。若没有林夫人下场争权,李家不至于父子离心、满门皆殁。不过,他二人都是林相一党,这时候当然要出来说话。陈阁老劝说李鲜已疯,林夫人杀子更是爱子,纪阁老虚晃一枪,说毒死李鲜的五成是李二郎,糊涂账算不清。
没一个人提及李仰璀也误食了林夫人所制毒羹。
在这个时代,妇人杀子有罪,其罪不深。若有杀夫之嫌,必然千刀万剐。
真把林夫人涉嫌杀夫的罪名坐实了,林附殷立马就得卷铺盖滚蛋。
但是,谢茂并未在这件事上多做文章。他想让林附殷离开内阁很容易,一纸诏书即可。
麻烦的一直都是林附殷走了,朝里各部要停摆,所以谢茂只能暂时让林附殷继续待着。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带污了林家千金的名声?太后也是林氏女。
林相下野的请求被皇帝驳回了,皇帝还给李仰璀遗孀林夫人封了诰命,在京城拨了一座伯爵府,让她带着李仰璀长子李大郎的遗孤回京居住。待这个孩子长大成人,朝廷就会将李仰璀遗下的靖屏伯爵位赐还。
次日大朝会,皇帝下旨,北军步卒以五千人为一期,年内次第抵京,进行轮休。中军将军林闻雅押中军往北线换防。
朝中大哗,凉国公孔杏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陛下,眉山南狄部众多,年年皆有犯边,只因边城有名将驻守,兵戈锐利,每每却敌于塞外,无干城池,才似癣疥之痒。若我朝稍有懈怠,狄部南下之心不死,来年必有大祸!”
却敌于塞外,这是凉国公孔杏春当年的定策。北军有三万丈雪铁骑,永远保持了五千在胡杨塞巡守,五千在鹞子湖畔巡守。巡守并不是无所事事闲逛,巡逻的丈雪铁骑一旦遇到兵强马壮的狄人部落,就会抢杀交战,削弱狄部的战斗力,若是小部落,就进行人丁马口登记,小部落每年交上一定数额的牛马毛皮,丈雪城就不会追杀。
中原羸弱时,塞外狄部屡次南侵,谢朝立国之后也一直在与狄部交战,一直到文帝朝才算将狄部死死摁在了丈雪城外。曾经狄部以谢朝北线为战场,现在谢朝将战场杀回了眉山南。
凉国公孔杏春离开丈雪城十多年,他继任李仰璀也一直对他的定策遵行不悖。
北线不是没有战事,而是丈雪铁骑将战事摁在了狄部的土地上。
谢茂道:“北军骑兵不动,朕欲平调长阳守备将军孔秀平至丈雪城,独领丈雪铁骑。裁撤北督军事行辕,中军步卒换防后,分驻丈雪、丈龙、神女三城,本地太守属管。”
凉国公就不吭声了。
丈雪城是他孔家故地,皇帝把他一手带起来的丈雪铁骑还给他儿子,这是信重、提拔他家的意思。他这个国公是打狄部换来的,放他儿子去了眉山南,焉知不能再混个国公出来?
朝里大臣也都不吭声了。
丈雪、丈龙、神女三城,这位置选得也太好了。丈雪城北府太守秋守志是南明派弟子,丈龙城太守张修和是西河党人,神女城太守卢西乡是吴阁老侄女婿,猪肉人人都有,谁还吵吵?
达成共识之后,所有人都偷偷摸摸地看坐在前排的大将军、镇国公衣尚予。
一等镇国公这爵位在朝臣里可谓顶天了,架不住宗室里还有王爷。衣尚予之所以能拖着他的“断腿”安安稳稳地坐在第一排,凭的是他身上“大将军”这个一品武职。谢朝各种各样的将军不少,大将军就这么一位,诸将之首,独一无二。
皇帝你想调中军去北线,我们也觉得这么操作很好,那得问问衣大将军同不同意吧?
“朕欲常设武安殿军务参赞,即日起,改武安殿为枢机处。撤大将军行辕,平调大将军、镇国公衣尚予为枢机处总参知事,凉国公孔杏春、东夷公夏侯朗、沭阳侯张姿为知枢机事。”
文帝朝时就曾设立枢机处,以衣尚予为枢机处主官,主理天下武事。
当年的枢机处可谓是风光无限,连如今号称中枢的内阁都要退避三舍。
如今皇帝再次设立枢机处,这个枢机处能和文帝朝的枢机处媲美么?
皇帝设立枢机处的意图不明,而群臣听着这几位枢机处大臣的名号,心中俱是一震。
衣大将军不说了,谢朝最能打的一位。凉国公与东夷公都是声名赫赫的老将,一个在北线,一个在东域,亮一亮名字就能止小儿夜哭。沭阳侯张姿倒是资历很浅,不过,这位是前羽林卫将军,目前管着卫戍军,还有从龙拥立之功,乃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旁人没法比。
衣尚予颤巍巍地作势要起身跪拜推辞,被皇帝使人扶住了:“镇国公腿脚不便,免礼。”
“断了腿”的镇国公就坐在椅子上,拱手道:“陛下,臣双腿已废,不堪再立朝堂之上。裁撤大将军行辕事,臣早有请奏,平调枢机处则万万不可。臣腿……”
话没说完,皇帝就笑道:“枢机处参赞军务,用不着老大人的腿,您只管动动嘴。”
衣尚予还要推辞,皇帝已挥手,再下了一道圣旨。
这一道圣旨是给西北衣飞金的,拖了差不多三个月,皇帝终于想起给衣飞金正名了。
他把西北督军事的名分,正正经经地授给了衣飞金,命衣飞金总理西北军政。
衣尚予就不吭声了。
群臣也明白了。哦,搁这儿等着呢。难怪镇国公回京时,皇帝一直装傻。
就算衣家掌握西北已成定局,只要衣家一天不反,衣飞金就一天得担着名不正则言不顺的尴尬。衣尚予不好意思催,衣飞金也不敢写信回来催,皇帝好像忘了这回事,满朝大臣都在观望:皇帝到底给不给衣飞金授权?
现在丈雪城兵权被六王收在手里,皇帝要调中军北上,这时候才拿西北督军事的圣旨来封衣尚予的嘴。圣旨是下了,可还没往西北送。衣尚予乖乖撤了大将军行辕,进枢机处养老,再守着中军不出幺蛾子,圣旨才会安安稳稳地送到西北去。
散朝之后,朝臣们才纷纷感慨,哎,皇帝这是早就知道丈雪城李家要坏事啊?
不不不,小皇帝懂得什么?这背后必然是林相捣鬼!哼,刚才还哭得那么真情实意,自请下野,真会演。
林附殷:劳资冤枉!
朝臣们大抵觉得,本朝的枢机处与文帝朝没法比。
这肯定是小皇帝专门用来哄衣尚予裁撤大将军行辕的养老衙门。
文帝朝时枢机处被安置在静门之外,前后七间屋子,多几个人走进去都转不开身。今上把这衙门改安置在武安殿,武安殿与内阁所在的文华殿齐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不过,内阁是谢朝的中枢,权力中心,枢机处能干什么?
凉国公孔杏春,东夷公夏侯朗,名声在外,可惜都是多年不在朝理事的老臣,能干什么事儿?
明明就是个养老衙门,偏偏皇帝还弄得挺像那么回事,圣谕交代了,枢机处值守与内阁一样,但凡有朝会的日子,所有枢机处大臣都要进宫上班,没朝会的日子,你们自己商量留两个人值班。不论有朝会没朝会,每天晚上至少留一个人轮值,免得皇帝临时咨询时找不到人。
目前枢机处就四个大臣,头头衣尚予是个断腿,凉国公今年都快七十岁了,东夷公倒是稍微年轻些,但他身负旧患,有喘病。只有沭阳侯年轻正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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