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谢茂预料陈旭被腰斩的消息传来衣飞金就出兵了。
陈朝西京只剩十一个郡,其中伊郡、永郡、文郡、溶郡都与衣飞金驻地接壤,左将军展怒飞饿虎一般于文山南麓窥伺垂涎,镇西将军傅淳则在溶郡之东的三江交汇处死守不放。衣飞金才放出“可以动一动”的命令早已虎视眈眈的展、傅两位将军即刻带兵直扑郡城。
伊、永、文三郡皆由何耿龙部卒驻守,溶郡则是陈旭部驻地。
陈旭突然被天昌帝腰斩溶郡驻军正忧心惶惶,城中本也没有良将驻守。
傅淳行军途中只行山野荒地遇见落单的小村小镇顺手灭口杀到溶郡首辅三江城下陈旭部竟然毫无所觉!
……就跟白捡了一个城似的。
白捡了一个城的傅淳心情极好于是进城之后,他收摄兵卒不曾大开杀戒。
去粮库转了一圈之后傅淳的好心情就彻底消失了。
他本是听说陈旭治民有道满以为在陈旭驻守的城里必然粮谷满仓,哪晓得粮库里除了尽够一万步卒两个月的陈粮之外什么都没有。连喂马的豆子都没有。粮库看守哆哆嗦嗦地回道:“陈督帅挑选种粮运回了柏郡说是勉强熬过今冬还要预备来年春耕……”
怒从心起的傅淳霍地抽刀将这瑟瑟发抖的粮库看守一刀两断。
“全城搜粮!”傅淳阴晦的脸皮微微抽搐“从高门大户开始搜。”
傅淳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多年也是积年的老兄弟。然而论勇武他不如原伯英,论机谋不如丁禅,衣尚予帐下奇袭有米康成,冲阵有展怒飞,守城得属苏普,攻坚只推殷克家,说起功勋战绩,还有个旁人拍马难及的徐独眼顶在前排。
这两年来,原伯英因劝进被杀,衣尚予断腿回京时带走了丁禅,徐屈一直守在二公子身边当保姆,被压得喘不出气的傅淳才有出头之日。衣飞金吩咐在东八郡扫荡敌寇,米康成、展怒飞几个都往产粮大郡钻,傅淳带着部下抢了好几个金库,渐渐地才发现粮不够吃了。
他若向督军事行辕告急,衣飞金也不可能不管他,肯定会给他调拨粮草。
可他挂不住这个脸!人家当老叔的,都是给襄州拉钱拉粮草回去,他这个老叔反而混到跟小金子要吃的?不行,绝对不能要!
兵当久了匪气足,傅淳一直憋着气要捞票大的。
可惜,时机很不凑巧,朝廷已经派了官员前来接管东八郡,更陈故郡为新州。
想在本朝境内随便抢杀,被捉住了,那是要被军法治罪砍头的。
傅淳就一直守在香河下游,垂涎欲滴地想着要向陈旭治下的溶郡伸手。他其实已经小规模地往溶郡逛过几次了,找到小城往里一扑,该吃吃该喝喝该抢抢,完了又溜回去。反正是交战期间,陈朝难道还能向襄州告状,说你部下不听命令偷偷打我?
在傅淳眼里,粮谷满仓的三江城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等他终于杀进城时,看着不及半数的陈粮,怒火瞬间将他席卷
三江城内,火光冲天。
“飞石没来?”衣飞金很惊讶。
傅淳屠三江城的消息传回之后,连衣飞金都觉得事态颇严重,他弟弟那个仙儿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母弟弟,竟然没来第一时间赶来哔哔?
衣尚予带兵,从不禁止兵卒在战后“狂欢”搜刮点钱财妇人,可是,这并不代表衣家治军不严。衣家军法是很严苛的,战事未歇时,兵卒若私下图财好色,被督阵的军法队捉住了就是当场砍死,谁求情都没用。
如原伯英那样的老将,几次劝进不果,被衣尚予当着一帮老兄弟的面亲手砍了对外说是旧患复发死了,其实西北军高层都知道是被衣尚予砍了谁也没敢吭气。
为什么不敢吭气?
因为原伯英不是死在劝进上,他的死因,是不行将令。
衣尚予两次要他闭嘴不许再提,原伯英自恃战功情分,又认为衣尚予必然也想自立,只是要下官再三劝进,所以,他无视了衣尚予的警告。
在衣尚予破例警告过第二次之后,原伯英又劝了第三次。
下场是,衣尚予提剑就把他砍了。
当时的军帐内,站满了与原伯英多年携手拼杀的老将。然而,衣尚予积威之下,没一个敢站出来说衣尚予砍得不对。甚至大多数老将都在可惜埋怨原伯英,督帅都让你不要再提了,你就不会闭嘴吗?当面给督帅下不来台,不砍你砍谁?
这就是衣尚予治军的威风。
将军准许你做的,你就能做,不许你做的,做了被砍死了,没有人会替你鸣不平。
军令如山,军法无情。
衣尚予领军生涯中曾屠城两次,一次在陈朝图郡诸秋城,一次在故梁国都。前者是因为诸秋大战折了文帝最心爱的嫡长子,后者是因为故梁国皇帝曾下令将西北军三千战骑剥皮拆骨,血肉抛食禽兽,衣尚予发誓报复。
屠城令被衣尚予紧紧握在自己手中,他几次告诫帐下诸将,不得上令,不许屠城。
现在,衣尚予回京了,西北掌权的人是衣飞金。
傅淳就大大咧咧地破了衣尚予的这一道尽屠令。
衣飞石正在靶场练习箭术。
靶场上没有箭垛子,天上铺着密密的罗网,靶场里到处都是野鸟野兔。
衣飞石的弓上没有箭,他闭目拉弓,气息凝于一处,锁定一只扑棱棱直飞天际的野鸟,指尖轻轻松开,弓弦急速回弹时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被他空箭瞄准的那一只野鸟竟似被射中,僵直着从天上坠下。
“好!神乎其技!”在一边围观的徐屈用力拍掌,“此神仙术也!”
衣飞石已经空弦射了七八箭,虽不至于精疲力尽,也有了两分疲惫。
这不是在京城,他任何时候都会给自己留下足够的精力应变,所以,衣飞石结束了今天的练习,将长弓放回原处,掀开撑起的巨大罗网走出来,说:“只能射活物。”言辞间颇为遗憾。
徐屈翘着脚给他递了一碗茶,问道:“你不去看看?”
衣飞石不解:“什么?”
“小金子坑杀战俘你且要梗着脖子和他争一回,傅淳在三江城大开杀戒,杀的可都是平民。听说血水把香河水都染红了,咱们这儿离着十万八千里,都有好事者振振有词说捞到了上游下来的断手断脚……你就不去过问一番?”徐屈口吻夸张地说。
徐屈是真正跟了衣尚予尸山血海里淌出来的,本身也算命途多舛。他对杀戮没到热衷的份儿上,可对敌国百姓也生不起什么同情心。此时和衣飞石谈及被屠的三江城,他故意装得沉痛一点,非但不像,反倒有点嘲讽衣飞石的味道。
衣飞石擦擦身上的汗,将茶一口口饮下,随口答道:“轮得到我过问。”
“……你还真想过问?”徐屈拍他脑袋一下。
衣飞石被他拍得哭笑不得,解释道:“老叔,谁是敌谁是我,这我还分不清么?若此时三江城还完好无损,我自然要请大哥把傅淳急调回行辕治罪,现在三江城都被屠了,我蹦出来干嘛?我是能逼着傅淳把人都复活了?把烧毁的三江书院复原?”
衣飞石对弱者再有多少怜悯,也是建立在不损害自己人利益的情况下。
要他为了已经死去的敌国平民状告己方大将,这样自毁长城的事他怎么肯干?倘若如今在西北主持大局的不是衣飞金而是他爹衣尚予,他这会儿已经去求情了去替傅淳求情。
衣飞金正磨刀霍霍准备逮个老将杀了立威呢。
衣尚予留下的几个老将里,脾气暴烈的多了去了,能打仗的将军哪个没点儿脾气?
不说被衣尚予摁住脑袋直接带回京的丁禅,殷克家那就是个卯起来敢跟衣尚予拍桌子的猛人,虽说拍完桌子第二天他就连滚带爬地滚去中军帐磕头赔罪了,但人家那是真敢拍,拍了还能全身而退。
善于攻坚的殷克家是个聪明人。
老帅明显无心自立,大公子心里怎么想,暂时也看不透。
最要紧的是,大公子刚刚掌权上位,他不杀个老将立威,怎么坐得住纛?
殷克家不想成为被杀的那个倒霉鬼,他就老老实实找个地儿窝着,钱在口袋里揣着,粮在部下嘴里吃着,纳抢了二十八房小妾,找了个师爷天天琢磨怎么写请功折子,方便跟朝廷多弄点官啊钱的……
脾气最暴的殷克家、米康成都没冒头,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傅淳居然蹦达出来了。
衣尚予在时,谁都不敢犯屠城禁令。衣尚予不在了,屠城禁令就不当回事了?
这种情况下,衣飞金不杀傅淳才出鬼了!
所以衣飞石才不出声。这件事犯在衣尚予手里,傅淳还有一条活路,犯在衣飞金手里,那是必死无疑。他求情也没什么意义。
徐屈的看法则不然,他继续催促:“你知道小金子必杀傅淳,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求情?反正也救不下来。你那圣母慈心不止往外边洒,也给自家人匀一点。”
这是让衣飞石去求一个根本求不下来的情,用以收买人心。
衣飞石摇摇头,道:“不去。”
他不能踩着大哥的杀名邀买人心。就算衣飞金不介意,他做弟弟的也不能这么做。亲兄弟之间哪怕感情再好,多计划几次,渐渐地也就不好了。
“回京述职?”谢茂惊喜不已,“快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到?这都眼看新年了,怎么会突然想着回来?”
跪在殿前回话的,是直殿监那位长得很像男人的少监宰英。
皇帝突发奇想以阉宦、宫婢组建了一个规模不算大的听事司,名义上隶属锦衣卫统管。听事司长官称司指挥使,比锦衣卫指挥使低一级,直接对皇帝负责,并不听从锦衣卫调遣。
直殿监内宰英负责的这一块“打扫”工作,就被并入了听事司。宰英现在有两个身份,明里是直殿监少监,暗里是锦衣卫听事司直奏千户,从宫奴到官员,官阶还比以前窜了两品。
文帝朝就喜用锦衣卫监察天下,皇帝借了锦衣卫的壳子另组密卫,首先就把人派去了西北衣飞石身边。他本来不想送人过去,有衣飞石盯着,他再送眼睛去西北没什么意义,反而惹衣飞金反感。
可是,钦使偶然给衣飞石送点东西就发现衣飞石被揍得满脸包,消息传回来,谢茂哪里还忍得住?借着给新州送官员过去的机会,听事司就把人插进了西北。
衣飞石回京述职肯定要给朝廷打报告,报告还没到,听事司的消息先到了。
宰英回道:“据报,侯爷是与督帅大人为镇西将军傅淳的事吵了起来。”
皇帝静静听着,宰英就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镇西将军傅淳违令私屠三江城,督帅欲斩他以正军法。侯爷前往求情,说行辕拨给镇西将军傅淳的粮草无故滞留襄州谷仓,傅淳带饥兵入三江城,城内府库粮资不丰,傅淳乃吩咐问城内大户借粮,并未下明令屠城。及后借粮时与三江城富户厮杀,饥兵有了伤亡,更添愤怒,方才酿成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的惨状。”
“侯爷认为这是有人故意陷害镇西将军,请求督帅彻查傅淳部粮草无故滞留之事。又因调拨粮草的内事官乃是督帅内弟周某,督帅认为侯爷……暗指督帅陷害镇西将军,故与侯爷极不痛快。”
“督帅将侯爷圈在家中暂不理事,转头就杀了傅淳。侯爷……”
谢茂听她难得吞吐的语气,问道:“侯爷怎么了?”
“侯爷翻墙出去,跟督帅打了一架。”
“……难为他鼓起勇气,都敢打他哥了。”谢茂居然笑眯眯的,满脸安慰。
宰英没敢说侯爷还是个怂逼,气势汹汹翻墙出去才揍了他哥一拳,后面全程被他哥暴打,衣飞石明明功夫被衣飞金好,还是被大哥打得跟死狗一样。
“督帅就让侯爷回京述职了。”宰英汇报完毕。
谢茂心里大概有数了,吩咐宰英退下。
他先吩咐赵从贵把衣飞石住过的地方都收拾一遍,这其中就包括他赐在北城的别院,西郊的皇庄。虽有了衣飞石回来的消息,公文请示批复,再等衣飞石回来,怎么也得整一个月,谢茂满怀希望,又觉得实在太难以忍耐。
下午给太后请安时,他把衣飞石回京的消息也说了,太后笑道:“也好。正有好戏可看。”
“什么好戏?”谢茂懵,朕怎么不知道?
太后只是笑,不肯说。
时间在谢茂焦急的等待中过去。
赶在新年封笔之前,枢机处批准了衣飞石请求回京述职的函文,以八百里加急送抵襄州。除了朝廷批复的函文之外,另有一封不起眼的“家书”,拆开来满纸朱红,居然是皇帝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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