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皇庄的稻谷收割之后谢茂不嫌兴师动众亲自往旒田走了一趟。
庄头向谢茂汇报产量,和他预计的还差了一线。
然而,在溪山的小规模试种已经让庄内佃仆兴奋得搓手含笑。不管有没有经验的农人,都能从这近乎梦幻的丰收看出谷种的珍贵。新帝登基以来已减了两次农课皇帝名下的皇庄更是一再降低田租,佃仆近两年的日子过得富裕了很多再有了这神仙种!哪怕加租数倍,种这谷子也划算啊!
京郊冬日少雨不耽误晾晒新谷。然而新谷丰收十数倍于旧谷。晒谷场不够用了。
“独眼军爷带着人在南麓整地新谷场立马就好。”
说话的是一个很得谢茂看重的佃仆名叫邓二宝,从酿泉居育种时就被皇帝青眼有加一路跟到溪山皇庄是谢茂新成立的粮食公司的技术顾问兼大总管。
不过,徐屈这拨人还没正式加入粮食公司按道理说邓二宝支使不动他们。
现在不必邓二宝支使徐屈就这么打了鸡血地带着人辛勤劳动那守着新谷新种的架势比溪山皇庄的庄头佃仆还拼命连溪山皇庄的佃仆家眷出入都要被徐屈带人仔细检查。
好在皇庄佃仆也都没啥共享意识偷稻种去卖能赚几个钱?出去找个荒地种这神仙种,被人巧取豪夺怎么办?有了这稻种,皇庄田赋又低,给皇帝种稻不比得罪皇帝保险?不止没人想偷稻种出去,见徐屈查得严,干脆各户自查联保,不是家里死了人,谁敢轻易出庄,立马就会被怀疑地目光团团盯住。
谢茂知道,经过他完美进化的种子,足以打动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
他不需要徐屈的忠心。
只要徐屈能守住稷下庄两三年,他就能腾出手经营更多的地方了。
在打整晒谷场的徐屈心潮澎湃地赶来候见。
年轻的皇帝似是怕冷,还没下雪就裹上了长毛衣裳,雪狐领子白得像是春天的柳絮,衬着皇帝俊美风流的眉眼,说不出的好看。
皇帝分明还是那个皇帝,看在徐屈眼里,份量就完全不一样了。
初冬的阳光照耀从皇帝额上倾泻而下,徐屈觉得吧,就跟庙里神像脑门儿后画一圈金光似的。
怕不是神农转世吧?
徐屈心怀敬畏地仰望着皇帝。皇帝站在人群之中,捧起新谷看了看,又和身边佃仆说了些什么,朱雨上前回禀一句,皇帝就抬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徐屈连忙低头做虔诚状。从前是碍于君臣之分,不低头会被拉出去砍了,现在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礼敬什么。
神农转世这事儿傻逼兮兮的,徐屈觉得不应该当真,可是,他又还是觉得……说不定真是呢?
被传见之后,徐屈磕头施礼,皇帝还是笑眯眯地叫他起身,带着他从人群中出来,寻了个僻静处说话:“这谷子能种好吧?”
“能,绝对能!鸟都能种好!”徐屈脱口而出,旋即老脸一红。
他自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怎么今天在小皇帝跟前这么冲动这么傻……不过脑子就乱说。
“草、草民是说,这谷种好生养,不费心,草民带着三千兄弟肯定能种好。”
一个壮年男丁再是勤恳辛劳且有耕牛犁地,也顶多照顾侍弄三、四亩庄稼。
稷下庄统共四万亩良田,就三千人耕种,也就是说,按照徐屈先前的估算,他们顶多能种一万亩田,余下三万亩田地都要空置。
现在他心里踏实了,扔把种子就自己长,这能费多少事?
正如皇帝所说,他们在稷下庄主要负责的是保密。守着神仙种,守着粮食,将这四万亩的农田守好。
徐屈这段时间不单忙着给溪山皇庄平整晒谷场,还忙着给稷下庄修了望塔与箭楼。
现在他觉得种满四万亩地容易,要守好……人手不太够。到了收割的季节,恐怕也忙不过来。
他惭愧地说出为难之处。
“先期只划一块地,种多少收多少皆不要紧。你也知道了,种地不难,难在守密。你先带着人把架子搭起来,算一算一人能守好几亩地,朕也好写信向小衣继续要人。”谢茂含笑道。
下一步,他就可以收留一些真正伤残无法战斗的老兵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无法搭弓奔袭,在军中很受嫌弃,退下来又无处谋生,直接安排到粮食公司守个塔看个门,这总能行吧?
“供养伤残老兵这事上,朝廷考虑得不够好。”
“来稷下庄种地,朕不止给你们发饷银,还另外发股利。一旦收成,粮食两成交国库,一成分给老卒。”谢茂掰着指头算,“余下七成,除了应付开销,其余的都作战备……”
一亩田能收三千九百斤,分给老兵的一成就是三百九十斤!
普通稻谷在耕牛、保肥、水渠都保障的情况下,亩产也才堪堪这个数量。
何况,一个兵卒又岂止看管一亩地?加上皇帝答应给的饷银,这不是给口饭吃,这是正经打算给肉吃啊!
徐屈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一人守地不好算数!这得看地形。”
有田,有神仙种,徐屈哪里舍得只种一部分?他是恨不得马上就把地犁了,把种子埋得满满当当。
他左右一看,皇帝跟他都在晒谷场边不远,要找纸笔也耽误时间,他干脆找了几个石头蹲下来,在地上扒拉着开讲,“稷下庄有山有坳,良田接水,在昌平园恁大一片,修好箭楼,五十人一队,日夜巡守,这都不成问题!萝角这一块地隔着角山,这要分开看守……”
徐屈这么激动地说种地的事,谢茂就点头认真听着。
徐屈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半会儿稷下庄四万亩地呢,那是得说上一会儿等徐屈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谢茂才笑道:“好,朕明白了。朕这就给小衣写信,让他再送三千人过来。”
其实,根据稷下庄的地形,不到五千人就足够把庄子守严实了。
皇帝说再从西北要三千人来,徐屈也没有反对。把伤兵安置来吃皇帝,这不是挺好的事么。
想着即将到来的人手,再想想稷下庄那宽阔的良田沃土,徐屈第一次觉得,种地这么辛苦无聊的活儿,竟然比带兵夺城置人于死更让人血脉贲张。
他见过遍布荒野城池的死尸,可是,只要想想那一片如今还只有泥土的大地,明年就会长满硕果累累的稻谷,那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哪怕只存于期冀念想之中,就已然超出了死亡对人所能造成的震撼。
战乱之中,生杀之间,杀之何易,活之何难?
徐屈领兵在战场上杀死的人,比他救下的人多了无数。
现在,他觉得,也许,他养活的人数,很快就要比他杀掉的人更多了。
安排好皇庄事宜,谢茂连夜回京。次日还有大朝会,轻易不能耽误。
他在御辇上给衣飞石写信,向衣飞石索要伤残老兵,叮嘱这回可以把条件放得宽泛一些,只要生活能自理,都可以安排回来。信中又和衣飞石畅想了一下未来,说要建立老兵供养院,以后生活无法自理的老兵也要养起来……顺便,就和衣飞石提了一下改制的事。
进宫之前,谢茂给衣飞石的密信就拐道去了西北,随行的,还有两车新脱壳的香米。
进化趋近完美的谷种不止在种植上具有强大的优势,收获的稻米在营养口感上也有了飞跃性改善。
溪山皇庄收获后,除了用作明年稷下庄春耕的种子之外,谢茂将脱壳的香米给衣飞石送了些,另外带了些回宫孝敬太后。
别的人就甭想了。
新谷种的秘密被锁在溪山皇庄与稷下庄之内,密不透风。
谢茂进宫时已是三更。
曾经严密的宫禁早就被随心烂漫的皇帝戳成了筛子,几个衙门一齐苦哈哈地爬起来对钥匙开宫门。
圣驾未进太极殿,守宫的太监古小福就来回禀:“启禀圣人,今日思齐大长公主进宫,冲撞了太后娘娘,娘娘这会儿头疼得睡不下,还请您去长信宫看看!”
“排驾长信宫。”
谢茂费劲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思齐大长公主是谁。
他目前唯一存世的姑姑,文帝一直不怎么待见的庶妹,谢琚。
文帝是真不待见这个妹妹,哪怕到了文帝朝后期,文帝的兄弟姊妹都死得差不多了,谢琚这唯一还存活的妹子仍是活得毫无存在感。谢芝登基那会儿就更绝了,马氏这样没血缘关系的都晋位长公主了,他居然忘了给自己仅剩的亲姑姑谢琚晋大长公主。
谢茂其实也不大记得起她来,偶尔年节宫宴,女眷那边也是去朝见太后,轻易不会和他照面。
冷不丁听见这封号,还真得想一想。
“怎么,琚皇姑又带着谢沃进宫来了?”谢茂歪在辇上问古小福,并不显得多么着急。
思齐大长公主是真有三分拎不清,不过,就太后那心性手段,把杨皇后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拿不下区区一个谢琚?谢茂根本就不信。什么头疼得睡不下?就是跟儿子撒娇了。
自从衣琉璃死讯传出,太后和谢茂在对待衣飞石的态度上产生分歧之后,又有张姿重掌羽林卫之事,谢茂对太后就不像从前那么亲厚了。表面上一个儿子该有的孝顺他都有了,更多的,他也给不起。
他几百岁的人了,不可能真像懵懂无知的少年一样,凡事都依着太后的叮嘱行事。
从前太后就喜欢教他,后宫里收拾孝帝妃子、激怒孝帝皇子,这种对谢茂而言完全无所谓的小手段,她口头教上两句,谢茂听了也罢了。如今谢茂已经登基,太后仍旧把他当孩子训。
建立听事司时,太后就和他撞过一次,炮灰了林附殷,再到衣飞石身上,谢茂就被戳中了心尖最隐秘的那一处逆鳞他没法儿跟太后解释,他对衣飞石的信任经过了两辈子的考验。
正如他也不愿意跟太后透露,他建立听事司是想引女子入朝的计划。
说到底,谢茂习惯了乾纲独断,并不乐意事事对人交代。何况,太后还试图左右他。
他和太后并不是寒门母子。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他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想法,若太后愿意入朝理事,在内阁找个位置都行,可是,批红的权限,终究只在皇帝一人。
这是皇权之争。
再后来太后半夜哭了一场,谢茂也心软了,又去哄了几日。
太后是个聪明人,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多说话,渐渐地就不问事了,每天带着喜欢的宫眷吃吃喝喝养养花听听戏,和皇帝也算是重修旧好。甭管母子二人心中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是好了。
今儿怎么又“头疼”上了?
谢茂不知道太后的心思。反正太后头疼了,当儿子的就去哄呗。
进了长信宫,寝殿内宫灯半掩,太后居然神采奕奕地和人打叶子牌!
围坐在太后身边的三个女子,两个都是熟人,坐在太后东首的是黎王妃,黎王妃身边就是太后的心腹大宫女,与黎王妃对坐的妇人梳着长髻戴着素簪,衣着奢贵而素净,打眼一瞧,谢茂居然没见过。
宫婢唱喏一声,几个打牌的女人才被惊动了。
黎王妃扔炸弹似的把手里的牌摔了,故意把桌面搅乱,转身施礼:“给陛下请安。”
陌生妇人扶着太后下榻,这地方乱糟糟的,皇帝来了肯定要挪个座儿。
太后先让大宫女把桌上的金饺子收了,指着黎王妃道:“促狭鬼,才输了几个钱,这就摔牌耍赖!还不及我这丫头心胸气派!”又让身边妇人给皇帝磕头,“这是冰娘。”
李仰璀遗孀,林氏。
丈雪城内乱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林氏低调地领着李大郎的遗孤住在京城里,没什么存在感。
大约是前些年都在为夫守制,太后也从没有召她进宫,所以,谢茂并没有见过她。
林质冰是个上了年纪也历经沧桑的妇人,却意外地看着年轻,因寡居之故,她衣饰清净,看着就似袅袅娜娜一枝白荷,叫人一眼望之,即心静如莲。她施礼时姿态典雅,动静有度,甚至比许多在宫中生活多年的妃嫔还要板正娴熟。
“林表姐,免礼。”
听说太后“头痛”,谢茂今夜就特别给面子,称呼一声“表姐”。
深更半夜的,皇帝也不好在太后宫里见女眷,黎王妃与林氏很快就下去了。
宫人重新点起宫灯,谢茂扶太后在榻上坐下,关心道:“阿娘还头疼么?可召太医来看了?”
“头不疼。”太后提起这个也是表情微妙,“你吊着宗室这些年,也该有个说法了吧?”
年初谢茂在皇庄遇刺,借口受伤有碍子嗣,说要在宗室中挑选皇嗣,惹得宗室近枝个个如痴如狂。现在大半年过去了,谢茂在宫里还是只养着长阳王、长山王的儿子,有心思的宗室都在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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