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从贵含含糊糊地想要混过去,谢茂踹他一脚,骂道:“嘿你个老阉奴,跟朕耍滑头?”
“哎哟奴婢哪里敢?”赵从贵屁股一歪,没让这一脚踹实了,无奈地说,“想来陛下还记得,咸宁帝前头还有个长皇子,恭哀娘娘所出……”
谢茂当然知道,文帝的皇长子谢芳,恭哀文皇后所出,死在诸秋大战的那个。
太后若是要杀谢芝东宫的少詹事,谢茂还能理解。那谢芳东宫的少詹事是何等久远的事了?郑叠兰当官的时候,只怕太后还没有入宫吧?谢茂想了片刻想不明白,突然间,他想起了卢王妃的外祖父齐首辅。
齐建云当时是内阁首辅,势力极大。如今的内阁大臣黎洵,当年就是齐党。
谢茂才看过黎洵的履历,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黎洵丁忧起复之时,恰好碰见齐建云死了长子,一病不起直接死了,所以黎洵才没能顺利入阁齐建云死了长子!
当时他还觉得这齐建云还真是挺疼儿子,大约也是年纪大了,受不了打击,所以伤心死了。
现在细细一品,这里面味道不对啊。
“还要朕踹你一脚你才肯说一句?”谢茂问道。赵从贵如此心虚的模样,必然知道一些内情。
赵从贵赶忙跪下磕头,说道:“奴婢也是瞎猜的,未必都是真。此事事关重大,奴婢不敢乱说!”
赵从贵也是太后入宫之后才跟在太后身边,若真是涉及到谢芳东宫时的事,太后那时候还未出阁,赵从贵说他不知道才是真话。
谢茂没有再逼问他,挥手示意不问了。
赵从贵爬起来给他添茶。
谢茂用朱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齐字,再写一个郑字,多看两遍,朱红色的字迹宛如鲜血。
赵从贵端茶的手很稳,眼皮却微微地跳。
谢茂又在纸上写下一个芳字,紧跟着,写出一个范字。
这其中的门道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谢范当年就是死忠的皇长子党,他的母妃康妃也是死忠的元后党。恭哀文皇后与康妃,景宪文皇后与太后。她们原本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政敌。现在太后得势了,对她的姐姐景宪文皇后大林氏言辞间毫无怀念追思,反而对政敌康妃之子谢范如此亲厚宠爱,这还不能说明其中的问题吗?
谢茂是一叶障目。他一度以为太后和谢范有思慕之情,后来误会虽解开了,可是他自己重用谢范,就以为太后是看在自己的情面上,为了自己在笼络谢范。
前些时候,谢范和王妃闹别扭,天天去长信宫求太后想辙,龙幼株就曾打趣地说,谢范牵着太后的裙角,可怜巴巴地叫太后“湛姐姐”……连龙幼株都看出了太后和谢范的关系,试探着提醒谢茂。
他却一直都没有去细想。
想要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靠近真相,办法很简单。
当天晚上,听说顺江王妃出宫回府去了,谢茂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顺便蹭饭。
御辇停在长信宫前,小雪玉屑般挥洒而下,沾在宫人提起的宫灯上,美得分不清天上人间。谢茂裹着貂裘在殿前略站了站,想起那年与衣飞石在寒风中的别离,再想起自己的那一个猜测,竟有些心疼。
大宫女已捧着手炉迎了出来,盈盈下拜:“拜见陛下。天儿冷,娘娘命奴婢来接驾。”
当妈的心疼儿子在外边挨冻了。
谢茂手里本拿着手炉,不过,大宫女拿出来的是太后叮嘱的,这不一样。
谢茂换了手炉进殿,太后已经踏上毛鞋子出来了,烛光映照在她明净娇媚的脸庞上,哪怕带了一些岁月的风霜,依然好看得让人心折。她很惊讶,眼底还带一丝喜色:“这么晚了,还下着雪,怎么过来了?快,冻着没有?”
“儿臣来给您请安,再蹭您一顿饭。”谢茂含笑施礼,被太后拉去了榻上。
谢茂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晚来蹭饭了。尤其是那日逼婚之后,谢茂有时候连中午都不过来。
太后知道那一日的试探触怒了儿子,她也很后悔。她没有半点反对谢茂和衣飞石相好的意思,只是她到底是世家贵女出身,又在宫中久居高位,疼起儿子来就顾不得许多衣尚予还想着给衣飞石安排几个通房丫鬟呢,像谢茂与衣飞石这样两地分居,太后确实怕儿子憋坏了。
“好好好,秀品,快,叫膳房准备茂儿爱吃的菜来。”太后有些激动,亲自给儿子递了个软枕来歪着,想着谢茂最喜欢在她这里叫人揉脚睡觉,又叫小宫婢来伺候,“打水来,先服侍皇帝泡脚。”
这态度实在殷切得过分了些,带着满满地讨好,就是在向儿子求和。
正是那句话,当妈的哪里犟得过儿子?谢茂心中一软,这才觉得自己从前也过分了些。
他本是歪在榻上,宫婢送茶来,他先起身捧给太后,赔罪说道:“阿娘知道,儿臣畏寒,这些日子来得倦怠了些,还请阿娘恕罪,宽恕儿子不孝。”
太后闻言鼻尖都红了,眼睫微湿,面上却是团团的笑容:“你我至亲母子,不必客气。阿娘这儿天天都有人奉承服侍,再没有什么值得牵心记挂的。纵有什么,也会使人去太极殿问你。你得闲了就来长信宫,阿娘使人给你做好吃的,不得闲,在太极殿多将息,不叫阿娘担心你的身体,比什么都孝顺。”
谢茂被她说得有点感动又很尴尬,恰好大宫女端了煨着的热汤锅子进来,说道:“恰是陛下爱吃的酸汤老鸭。”
谢茂真正爱吃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知道。
他会“爱”吃这酸汤老鸭,完全是因为文帝喜欢吃,他就故意“爱”吃了。他十六岁之前都是“傻白甜”,可是,讨好文帝替母亲固宠,这也是谢茂哪怕傻白甜时都有的本能。
锅子端上来了,其余膳食也很快一一上桌,谢茂冬天爱吃热锅子,烫上几捧青嫩嫩的叶子菜,暖乎乎地泡米饭吃了,比吃什么山珍海味还舒坦。长信宫的米也都是谢茂从溪山皇庄送来的香米,蒸出来一粒粒晶莹剔透,香气扑鼻,太后端着白饭都能吃一碗。
“阿娘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好米。”太后吃一次就要感慨一次,说着又忍不住笑,“蒸米剩下的米汤都给这满宫的奴婢留着,赏一口米汤比得了银子还高兴。”
这话又挠中了谢茂心里的痒痒处了,夸他进化出的稻谷好,比夸他是明君更能取悦他。
仅次于衣飞石在榻上红着脸叫他爸爸了。
“过些日子朕再让人给阿娘送来,管够。”谢茂给太后烫了一卷切得纤薄的羊肉,“就前几天六哥跟朕求情,说想给前头大哥追封个王位,朕想着好歹也是皇父长子,元后嫡出,这么多年莫说王位,外头都不知道朕前头还有真大哥……”
谢茂也不知道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很少提及谢芳,提起谢芳就是朕之爱子,偏偏谢芳死了之后,不止太子位没了,连他的长子排序都没了。原本是二哥的谢芝变成了大哥,宫中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太后没有摔筷子也没有摔碗,她这样久在深宫混得风生水起的女人,轻易不会失态。
她神色如常地将皇帝烫好的羊肉吃了,放下碗筷。大宫女送来手帕,她擦了擦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皇帝,说:“你知道了。”
“不算知道。”谢茂纯粹就是猜的。
“我与谢芳自幼相识,曾约白首。不过,你放心,阿娘与他发乎于情,止乎于礼,除了隔空对过几句诗文,合过几阙曲,手都没牵过。”太后淡淡地说。
她说得很干脆,可是,谢茂还是从她言辞中,听出了一丝懊悔。
也许,她正是懊悔太过守礼,以至于谢芳战死诸秋之前,她俩连手都没牵过?
太后的态度如此坦然,谢茂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母亲,难道要立马鼓励母亲开始第二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实在不行朕看张姿也凑合?他又给太后烫了一卷羊肉:“阿娘,吃饭。”
太后重新端碗吃饭,她看似冷淡,吃着吃着就有泪水从眼角滑落,落进碗里。
谢茂从长信宫出来时,雪已经止了。
他看着未央宫外昏暗的天色,深深吸一口气。
当日豪言说若阿娘肯嫁,朕就敢给赐一个亲王,这回好了,人家本来就合该一个亲王。想要加恩讨好母亲,不追封个皇帝怎么好意思?
这无缘无故地追封早逝的大哥……谢茂揉揉额头。怎么办,想辙呗!
谢茂一宿没睡,叫李从荣、龙幼株两个帮忙翻历年翻案官员的卷宗。
这不翻也罢了,细细翻查之下,简直触目惊心!
文帝朝的党争、政斗,已经到了全无青红皂白的地步,圈出名单来捋一遍,就是后宫的缩影!
事情的肇端就是诸秋大战,皇长子谢芳之死。
谢芳死后,文帝震怒至极,在朝中杀了不少可能涉及谋害谢芳的官员,单是九卿之中,就包括前户部尚书姬牧原,前兵部尚书秋腾云,其他各部各级官员共计一百余人。
李从荣默默指了指姬牧原,说,这完全就是被冤枉的,谢芳曾随姬牧原习武,与姬家关系非常好。
所以说,谢范死后,朝堂完全就是一片混战,确实死了一部分想加害谢芳的人,也折了不少谢芳的势力。
随着谢芳的去世,谢芝的崛起再也无人能够抵挡。
小林氏,也就是太后,在她入宫之后,谢芳余党更是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全都被弄出朝堂了。
龙幼株做了一个统计,发现太后入宫之后,谢芳一党虽然被贬谪、流放的非常多,死亡数量却骤然减少。
谢芳这一党很快就成了历史,几乎没有人再提及他们。
接下来是另一番龙争虎斗,谢芝和弟弟们斗,和老迈的文帝斗,龙幼株写名字,李从荣写派系,最后统计出来一看,当年曾经参与打击谢芳一党的朝臣,基本上全都在文帝朝后期的政斗中死光了。
翻了一晚上卷宗,见多识广的谢茂还没什么,李从荣惊得满脸灰白,龙幼株则是满脸激动。
很多事情,不仔细去梳理回想,根本不会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如文帝朝这二十年波谲云诡的政斗,你来我往刀枪拼杀,到最后,把落马的官员列出名单写好派系一看,真是惊世骇俗。
太后自入宫之后,就把谢芳余党用贬谪的方式保全出了朝堂,然后,她开始了复仇。
所有曾经参与谋害蚕食谢芳一党的官员,全都被她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地,杀光了!
有谢芳一党在的时候,依附在谢芝身边的势力都只会疯狂地攻击谢芳余党。谢芳的势力彻底在朝堂上消失了,曾经啃噬谢芳血肉的豺狗才会开始争夺利益自相残杀。
太后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始终没让孝帝处于一种绝对安全的状态下。
谢芝的弟弟们成了太后的工具,当谢芝把所有的弟弟都甩在身后,太后甚至引着谢芝向老迈的文帝开战。她一边勾着孝帝以猜疑之心杀功高之旧人,一边替孝帝引荐新人,孝帝的势力非但没有削减,反而越来越丰厚,然而,那一群被太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仇人,则全都被血洗了一遍。
为什么太后从来不提谢芳的事?为什么谢茂登基之后,太后也没想过做什么?
因为,她想做的事,不必她儿子登基,她早就一一做完了!
想也是。在谢茂重生之前,太后都没想过扶儿子上位,她又怎么会寄望儿子长大了争口气,再帮她报仇?她要替心爱的少年复仇,就只能靠她自己。
谢茂心中叹气,哎,这要是太后年纪小几岁,只怕比谢团儿还适合做他的储君人选。
可惜是亲妈。
次日朝会结束,谢茂吩咐今日太极殿不议事,要求内阁票拟诸事上奏,单单带走了谢范。
这天朝会议程颇长,谢范到此时已经熬得饥肠辘辘,正等着皇帝赐茶点,哪晓得谢茂根本没心思赏他吃的,直接问:“太后要杀齐建云、郑叠兰全家,你怎么看?”
谢范磕磕巴巴地说:“这、这不是顺江王妃闹的么?”
他吓了一跳,立刻否认。
就算真的是太后想要杀这两家,也不能被皇帝知道啊。
“臣以为,事到卢氏、孙氏,二族皆没,已经够了。”
杀了一个谢洀,就要诛文帝亲孙的母二族,妻二族!这也太惊世骇俗了。他看了皇帝一眼,小心地说,“义王叔也觉得夷三族有些过了。”
谢茂在文帝诸子中年纪最小,充其量就是在谢芝夺嫡后期,帮着谢芝在文帝跟前刷个兄友弟恭的,偶尔还要去皇父跟前夸赞谢芝人品如何好,德行如何让弟弟尊重。
真到前边最凶险的时候,他还是个小鬼,根本接触不到。
但是,很显然谢范对此是知情的。
以前的事,谢茂不好意思问太后,他倒是不怕尴尬,主要是考虑太后的承受度。毕竟,这世道还没开放到当母亲的可以跟儿子谈自己初恋的地步。谢茂查了一晚上卷宗,干脆就来问谢范。
现在谢范的回答很明确,他觉得齐家和郑家没必要杀?
谢茂也觉得太后或许是看见有个机会,有机会就顺手杀了?否则,以太后的手段,只怕在文帝朝时,这两家也都被太后灭了齐建云那么倒霉刚好死了长子,自己也“受打击”死了,要说这其中没有人动手脚,谢茂不太信。
“六哥,你说朕给大哥追封个皇帝,阿娘能不能消气?”谢茂突然问。
把谢范问得一愣。谢茂口中的大哥一贯都是指孝帝谢芝,谢范都没反应过来,正奇怪你大哥不就是皇帝吗,还要追封?突然就听明白了!皇帝说的是谢芳!他们真正的大哥,文帝真正的皇长子,谢芳!
大哥,追封皇帝,阿娘……
这几个词语凑在一起,吓得谢范嘴唇都白了,哆哆嗦嗦地跪下,半晌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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