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提起一条尺长的肥鱼,孙淳即刻过来帮他把鱼摘下,放进鱼篓。
殷克家愕然望着他。
所有人都知道衣飞石打苏普部时,把三江城当做战略要冲,在三江城屯了不少军资粮食!
毕竟三江城是三江交汇之处,西连方西塔银河,南进香河,是襄州往陈朝前线运粮最轻便的通路!这会儿衣飞石居然说三江城没有粮食?难道衣飞石事先派人把粮草辎重都运了出来了?
不,不可能,没有收到三江城往外运送辎重粮草的消息!
难道被他一把火烧了?
殷克家猛地一拍大腿,嘿嘿笑道:“好你个小石头!在这儿等着呢!”
在衣飞石代掌西北督帅之职,出兵攻打苏普部时,他就已经在策划怎么坑死何耿龙了。
三江城这样虚实相假故布疑阵的城池,在他控制下有七八个,有的一开始就没粮,有的佯作没粮,后来真的运出来吃光,变成真没粮,除了他和他的押粮官,连负责运输的民夫士兵都不知道哪些是粮食,哪些是沙子。
三江城里所谓的“粮草辎重”,就是一袋袋河沙与朽木。
做将军的,若能提兵百万,猛士三千,一路平推到敌国王城,那自然是爽得不行。
可是,衣飞石心里很清楚,朝廷负担很重。西北的战事拖着朝廷十多年不得回血,陛下登基之后,不到年节,吃饭都只有十八个碗。御常服穿来穿去就那几身。不幸宫婢,不纳妾妃。过得何等简朴?
衣尚予、衣飞金在西北养着陈朝不肯一口气打灭,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因为没退路。
事实上,在衣尚予一口气骗掉陈朝半壁江山之时,陈朝就已经没有了。如今陈朝能偏安西京,完全是因为衣家不敢结束西北战事、交出兵权。
衣飞石相信皇帝。
他相信皇帝会给自己,给衣家一个退路。
所以,皇帝派遣他到西北的第一天,他就在策划,如何尽快、尽早、尽量保持实力地,结束西北的战争。不结束西北的战事,国库赋税都被拖在战场上,陛下写在纸面上的盛世繁华如何来实现?那个被他梦想憧憬没有战乱没有饥饿的太平之国如何降临?
早几年,晚几年,拖着有意思吗?现在交权会被杀,晚几年交权就不被杀了?既然迟早要豪赌一场九重帝心,为天下计,为万民计,宜早不宜迟。
尽快、尽早结束战事不难办到,只要将士用命,陈朝根本不足为惧。
然而,在结束战事的同时还要尽量保持实力,这就是个值得费心研究的问题了。
衣飞石习惯审视己方的弱点,也善于利用己方的弱点。
你不是觉得我们内部混乱有机可乘么?来。圈套与弱点并存,看你跳进哪个坑。
衣飞石一年前随手布下的局,如今恰好套中了自以为玩弄了人心局势的何耿龙,殷克家拍大腿的同时脊背就一阵阵地发凉。衣飞石和衣尚予、衣飞金都不一样。衣尚予用计短、平、快,衣飞金行事迅、疾、狠,衣飞石却擅长布置长线,眼界更加开阔,执行力更加细腻完美。
殷克家可以肯定,衣飞石布置的绝不仅仅是三江城这一个陷阱。何耿龙玩弄人心,衣飞石则早已将何耿龙看透,冷静如常地加以利用。
他没有问何耿龙发现三江城无粮之后,为何不弃城而逃。
往哪里逃?
何耿龙孤军深入,替他打掩护的六路人马都已被击溃,他以为自己可以背靠三江城成为杀进西北军的一柄利刃,坐看西北军内乱,进可攻,退可守。
然而,如今失去了粮食,何耿龙与他的两万精锐,就成了一块肥肉。
离开三江城的坚城保护,他立马就会被西北军分而食之。弃城则死,他怎么逃?
哗啦一声水响,衣飞石又提起来一条肥鱼,他笑道:“今天倒是手运好。眨眨眼就起来五条了,条条都肥。中午小侄烹制鱼羹,还请老叔赏脸一试。”
殷克家满脸堆笑:“那自然是好。老叔今天有口福喽。”
心里则暗暗地想,只怕我那迟迟不来赴约的展老兄弟,这会儿日子不好过咯。
太平四年,初夏。
陈朝威武侯镇军大元帅何耿龙自三江城楼坠亡,七千八百余陈兵皆跳城而殉,城内另有一万二千余具陈兵饿殍。
衣飞石命以上将军礼安葬何耿龙,于三江城外择善地掘坑,葬二万陈兵。
四月十七,左将军展怒飞下柏郡首府长青城,旧疾复发,当夜暴亡。
四月二十二,衣飞石率部于长青城整饬军备,投书陈朝西京,勒令天昌帝献城投降。
五月,衣飞石率部正式攻伐西京。二十日内,连下鹿郡十一城,逼近文山坳。
“七月初九乃陛下圣寿。”
“吾欲献陈朝天子之玺于圣京,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这是衣飞石在文山坳前的最后一次整军誓师,何耿龙已除,展怒飞的兵马也已经完成了收编,柏郡已下,鹿郡已下,越过文山坳,陈朝西京近在眼前。
衣飞石只说了两句话,站在他跟前的十二位领军将军眼睛就红了。
这是兴奋,是激动!
谁能第一个攻进西京,谁能第一个攻进陈宫,谁能第一个抢到陈朝天子之玺?
和谢朝分庭抗礼数百年的陈朝,终于走到了它的穷途末路!如今站在这里的人,或许会死在战场上,也或许会彪炳青史风流千古!往西进!那是无上的荣光,那是直上青云的前程,那是无数的金银珍宝,那是陈宫中惊恐美丽的公主皇妃宫婢美人儿!
“开拔!”
将军令下,猛士呼号。
衣飞石看着朝着远方飞驰而去的大队骑兵,万马奔腾的声响几乎踏碎大地,他听着这熟悉的马蹄声,回头东望圣京,望着皇帝的未央宫,心想,陛下,今年的圣寿贺礼,喜不喜欢?
这一战,没有衣飞石想象中的艰难。
他部下的骑兵踏碎文山坳,趋近亭凉郡时,陈朝老迈的天昌帝于西京溘然长逝。
陈朝太子早逝,东宫嫡长子陈久芳捧印出城,宣布归降。
这一天,是太平四年的六月十九日,距离谢朝天子圣寿,尚有二十日。
为了让这个投降献俘仪式显得规格更高一些,衣飞石把陈朝太孙和一班子看上去身强力壮的陈朝皇室近枝,连带着陈朝皇帝最重要的那块玉玺,一起打包送回了京城。
他自己当然回不去,西北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皇帝说要改制,现在还没改,他还得镇住场子,等朝廷派官员来接管各地城池,重新建立隶属于谢朝中央的官员管理体系。
最好朝廷动作能快一点,马上就把人派来,安抚民众,编纂民籍。
这秋冬二季眨眼就过去了,今年也没治了,跟不上明年春耕,来年又要饿死不知多少平民。
消息传到京城,早收到西北战报的枢机处、内阁还好,知道内幕的六部主官也还行,其他职位稍微低一些的官员,乃至于谢朝百姓,全都懵逼了。
哎哟喂,什么情况啊?陈朝没有了呀?这就打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啊。连陈朝太孙都被俘虏了,马上就要捆到京城,给皇帝进献玉玺呢!
这衣大将军打了十多年的陈朝,他二公子才去了多久,就给打下来了?
龙幼株奉命去偷偷散布谣言,回来了自己都挺无语的。
没多久,满京城都在议论,这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啊,那才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衣大将军本是武曲星座前的守宫官,知道主人要下凡服侍圣主,所以先一步投生来给主人打前站的!所以衣大将军很厉害,还是不如二公子!因为,他本来就是二公子的下属嘛!
你说大公子?大公子就更不行了,他是二公子牵马的奴隶嘛!
……龙幼株发誓,她只说了衣尚予是衣飞石的守宫官,真没说衣飞金是衣飞石的牵马奴隶。
这谣言一旦传出去了,各种衍生版本就无法控制了。哪晓得皇帝听了乐滋滋的,夸她自由发挥得很好:“衣飞金就配给小衣牵马!说得好!”
衣飞石的奏折回来得比俘虏更快,谢茂一直处于红光满面打鸡血的状态,他倒不是兴奋于陈朝被打灭了,而是衣飞石说了,这是给他圣寿的贺礼。
这小东西很浪漫嘛!谢茂乐滋滋的,就是有点苦恼怎么回礼。
今年衣飞石送他一个陈朝做生日礼物,那衣飞石生日的时候,他送个什么才对得上?
谢茂与衣飞石对西北改军制的事都已经有了默契,纵然衣飞石还有一两分担心,担心皇帝翻脸杀他家满门,但他起码还有八九分是相信皇帝的。
他两个心里有默契,旁人不这么想啊。
这陈朝的俘虏还没回来,归降仪式还没搞,皇帝圣寿也还没有庆贺,从灭陈大胜的狂喜中清醒过来的大臣们,就开始担心了。
这陈朝灭了,战事清了,衣家肯不肯交权?不交兵权肯定不行,硬要他交吧,他不干呢?
长公主府的气氛更是紧张,衣尚予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反应,他身边的人都绷紧了神经。丁禅频繁出入长公主府,在家中养病的衣飞金也几次去衣尚予书房说话,他们这样一动,盯着长公主府的听事司也紧张了。
连太后都在蹙眉。皇帝和衣飞石关系再好,这要命的事上,只怕谁也不肯让步吧?
京城所有关心此事的人都在挠头,谢茂没心没肺地带着人去了稷下庄。
清点完刚刚收割了一季的稻谷之后,徐屈也有点担心地想知道,皇帝要怎么收西北的兵权?哪晓得皇帝吩咐他把粮食装上二十车,说:“你在京城给朕把家看好,朕八月巡幸西北!”
徐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啥?皇帝要去西北?
谢茂笑道:“朕不去西北一趟,衣家肯信朕么?”
他站在田垄之上,看着还未收割完毕的稻谷,说:“西北,朕之西北。西北军,朕之西北军。”衣飞石,朕之衣飞石。“朕为何不能去?朕为何不敢去?”
徐屈嘴唇哆嗦片刻,屈膝跪下,道:“陛下,草民请命率稷下庄三千老卒随行护卫。”
连徐屈都不相信衣飞石真的肯交权。谢茂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能难度比较大。估计朝廷里没一个大臣肯答应他出门,太后大约也不会准。
太后不准,他就很难出得了门了。
卫戍军在谢范手里,羽林卫在张姿手里,他总不能带着几个御前侍卫就跑吧?
这是真找死了。
“督、督、督帅……”
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亲兵冲了进来,结结巴巴地猛用手指帐外。
孙崇翻脸训斥道:“好好说话,着什么急?天塌下来了?”
衣飞石正在看近日柏郡交来的民籍册子,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把人口、土地、各处紧要资源的分部、数量统计出来,再加以保护。如各地的矿场、铸坊、盐场,都是很紧要的地方。朝廷官员没这么快过来,他自己领着幕僚天天看这些破东西,比带兵还累。
这亲兵猛吸了一口气,还是说不明白。孙崇出门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反常,回来踹他一脚:“到底怎么了?”
“消、消息说……皇、皇、皇上……”
衣飞石即刻放下手里的册子,抬头关心地问道:“陛下怎么了?”
亲兵拍拍自己的嘴,终于憋了出来:“来了!”
衣飞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见他拼命点头,霍地起身,跟孙崇一样往帐外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这里是他的中军帐,打下陈京之后,衣飞石也没有搬进陈宫或是府衙居住,他带兵时,除非自己修建的兵衙,兵卒就一直扎营栖息,他自己也会随军住在帐中。
亲兵跟了出来,这会儿说话终于顺溜了:“还在襄州,马上就要出来。”
“备马!”
衣飞石回帐找出一件小物,揣入怀中,急急吩咐孙崇,“点五千轻骑,随我回襄州接驾!”
衣飞石带着人披星戴月往襄州方向赶,谢茂也想骑马,谢范坚决不许,非要他乘坐那辆精铁筑成的马车,三十二匹马拉着,动力十足,就是哪怕谢茂弄出来减震弹簧,这还是有点颠。
生生把谢茂摇吐了……
皇帝白着一张脸,阴着眼神,坐在马车里,谢范低头装鹌鹑。
没见过这么疯的皇帝,真的。这么要命的关头,坐在京城都要担心衣家是不是有点什么想法,他可好,力排众议非要到西北来,说是要踏上陈京故土,驻马大光明宫,沐浴兰宫汤泉之水。
是,这是历代谢朝皇帝的夙愿,收复天下嘛!回陈京故土嘛!
等衣家把兵权交了,等陈朝并入舆图十年二十年,人心思谢了,咱再来看行不?
谢范拗不过皇帝。
没人拗得过皇帝。谢朝的太平帝说要去西北,就要去西北,谁都拦不住。
太后无奈之下点头,谢范点齐了三万卫戍军,一路护持着皇帝西行,走到襄州就花了两个月时间。在谢朝境内,皇帝想要骑马,谢范都没阻拦。现在已进十月,襄州往西天气渐冷,清晨草上白露成冰,皇帝骑术也不怎么好,谢范就坚决不让他骑马了。
这万一马失前蹄摔出个好歹来,怎么跟太后交代?怎么跟天下交代?
“前方有大队骑兵!”
斥候即刻来报。
陈朝已灭,有数的兵马都已经被俘虏或收编,若说来的是敌军,不大可能。
在衣飞石的治下,大股陈朝遗民假扮流民是有可能的,但他们不可能有这么多马。
谢范算了算日子路程,觉得可能是衣飞石收到消息回来接驾了,他还是很谨慎地指挥行军队伍变成防御阵型,派出使者前往前方交涉。
没多久,衣飞石就孤身匹马跟着斥候过来了。
他除了一身单衣,马背上悬着的一把剑,什么都没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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