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09章 振衣飞石(109)(1 / 2)藕香食肆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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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飞石的身手从西北军到卫戍军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服气的。

由他负责皇帝的安危黎王也不吭气了,打躬告退去准备点兵开道。

谢茂与衣飞石一起出门,既然是随身护卫,二人离得很近。

众目睽睽之下前边是黎王,后边跟着民部几个幕僚还有陈朝的三位大儒,不止衣飞石很老实地退了半步谢茂也很老实没有随便拉着衣飞石胡说八道。

故陈大地西陲午后太阳不知道去哪儿了风有些乱。

衣飞石很怕皇帝受了风寒走了不到两条街,就小声问道:“陛下冷么?可要喝一口热汤?”又问银雷“为何不给陛下准备皮耳朵?”

谢茂漫步在寒风四溢的长青城街头戒严令下,街市关门闭户民生凋敝很是凄凉。

开道的卫戍军封了皇帝前行路径的前后三条街为了保证皇帝的出行安全在卫戍军封锁的街头不准许任何陈人开门开窗护卫在道路两侧的卫戍军兵戈森冷、军容庄严毫无自保之力的长青城就像是一块软泥任凭揉搓切割。

行走在其中的谢人毫无所觉,被押在其中被迫随行的常笃、鲜伯珍、井桓,皆神色木然。

李河乡位于长青城西门外,河沟环绕,据说百年前分封于此的长青公主曾在河边遍植李树,所以称为李河。李河乡距离长青城不过十二里,步行也不算远,沃土一方,水渠纵横。

像这样位置风水都好的良田,大部分都是世家私产。

李河乡总共八千多亩上田,一万四千多亩中田,六千亩下田,七成皆为井家所有。

长青城内地面上铺着条石,出城之后就是黝黑泥地,故陈西陲天寒少雨,地上冻得梆硬,谢茂走了一会儿,居然觉得鞋底有点薄?

他还没出声,衣飞石就关切地问:“泥地冻上了,陛下上马吧?”

谢茂回头一看,衣飞石那五个幕僚还好,常年随军体力好,陈朝三位大儒都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一个卫戍军架着,简直都不是自己在走了。

一个人自然是神完气足时心防最强,心力最坚韧。步行消耗三位陈朝大儒的体力是谢茂的心理策略之一。如今目的基本达到,再磨下去怕起反效果。

最主要的是,他自己也真的觉得脚丫子发冷,冷出冻疮就不划算了。

“找几个会骑马的侍卫,带一带几位老先生。”谢茂开恩吩咐,也没忘了衣飞石的几个幕僚。

银雷答应一声连忙去办,谢茂低头,看见衣飞石嘴角残留的笑。

“笑什么?”趁着没人注意,谢茂小声问。

衣飞石也看了看周围,盯着皇帝的都是卫戍军护卫,几个民部的幕僚都在喝热茶准备上马,他才小声问:“臣也会骑马。”

谢茂没明白这笑点,衣飞石又补充道,“陛下要不要臣服侍您骑马?”

这居然是衣飞石在嘲笑谢茂和老先生一样弱鸡?

“这倒好。”谢茂好像没听懂衣飞石的玩笑,“这会儿不用了,夜里吧。”

两句话就扯到肉上了,衣飞石被噎了个面红耳赤,银雷已经把谢茂的御马牵了过来。

谢茂从前所有的几匹好马都赐了衣飞石,如今的御马也是孔秀平到北境之后,专从长风牧场挑选出的神骏宝驹晋上,正经是马鞍子都还没坐热。谢茂翻身上马,见衣飞石牵着缰绳拍马脖子,以为他又眼馋了,笑道:“朕回京时,这马就留给你了,可好?”

“好。”衣飞石回过头小声说,谢茂见他似乎有点害羞,就听衣飞石说,“夜里。”

臣服侍陛下骑马。

夜里吧?

好。

谢茂发现自己每回想要调戏衣飞石,最终都会被衣飞石含羞又坦然的回应噎回来。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在潜邸时就是这样。现在衣飞石已经越来越驾轻就熟,怕不是君臣身份压着,这小东西都要主动和朕说荤笑话了吧?

刚不是就敢嘲笑朕是老先生,需要“侍卫”服侍才能骑马吗?谢茂居然觉得有点高兴。

会主动和朕说笑话,会故意带了一点儿损意开朕的玩笑,这是稍微放心些了吧?至少他不觉得朕会为这么一点儿冒犯就生气。他觉得,就算他嘲笑朕作派像老头子,朕也一定会宽容他。

这一点儿领悟让谢茂心情很好,一路策马小跑到了李河乡。

奈何实在不会挑选天气,走进最近的版谷村时,乱风卷着黑云,天早早地沉了下来。

黎王回来禀报:“陛下,怕是要下雪。”

“带着御寒的衣裳吧?”谢茂关心卫戍的士兵。

谢范无奈笑道:“当兵办差眠风卧雪是本分,且不怕冻着。陛下,臣在附近看了,村头有家富户,屋子修得还算结实,还请圣驾暂且避一避。这刀子利剑臣都能挡住,当头打了雪下来,臣拦不住啊。”

谢茂却没有听他安排即刻去富户家中准备避雪,就指着最近的两间村屋,说:“去那儿。”

这是一间陈朝西郡最普通的农舍,竹篾作筋,泥土糊墙,篱笆围了个小院儿,牲口房里空荡荡的,战前或许养着猪或牛,如今都没有了。卫戍军先一步开道,屋主人被赶了出来,此时就惊恐地埋头跪在院子最角落里,瑟瑟发抖。

“别吓着他们。叫进来说话。”谢茂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

刚进门就闻到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几个卫戍军正在扑屋子里的鸡鸭,满地都是鸡粪鸭屎。

原来这家农人还养了几只鸡鸭,大约是畏寒,也或许是怕人抢夺,所以他们把鸡鸭都关在了寝房里。所谓寝房,其实和堂屋也都是一间。角落里一个土炕,连着隔屋灶台,墙边靠着农具,东边有个小小的神龛,供奉着赵财神。

卫戍军把鸡鸭都抓走,地上粪便清扫了一遍,屋子里还是飘着一股怪味。

谢范与衣飞石都担心皇帝待不下去,哪晓得谢茂丝毫不以为意,先到神龛前拜了拜,回来时,不止屋主人被带了进来,陈朝三位大儒也都被请了进来。

农屋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丈夫长相老实,妇人倒是比较镇定,一手护着一个孩子,坐在卫戍军搬来的小马扎上。

谢茂让银雷分了些酥糖糕点给两个孩子,和颜悦色地问:“日子还能过吗?”

这一家子农人都面目茫然之色,张口就是柏郡土话。

陈朝与谢朝的官话倒是通的,毕竟文化同出一源,大家说的都是兰台雅言。

不过,光谢朝境内各地方言就有数百种,陈朝这边显然也是同样的问题只有想入仕当官的文人,或是走南闯北的商客,才会学习雅言。

一辈子都走不出五十里地的农人,哪里需要学习雅言?

谢茂习武不行,语言天赋特别好,重生第一世灭陈之后,他在柏郡走访待了差不多三个月,普通对话他完全可以听懂。不过,他就算能听懂,现在也不能装逼。毕竟他一个从小生活在谢京的谢朝皇帝,怎么可能接触到陈朝西陲的土话?能听懂就太引人侧目了。

他含笑望向三位同样坐在小马扎上休息的陈朝大儒。

常笃阴着脸没说话,井桓习惯刷名誉值轻易不会先开口。

反倒是脾气比较暴躁的鲜伯珍听那农人说了几句,就忍不住帮着翻译:“这妇人说,前些日子遭了兵灾,种谷都被抢光了,只剩下一点儿糙米,勉强度日。也许能活过这个冬天,也许要饿死。”说着又看那妇人。

那妇人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鲜伯珍声音渐低:“就算冬天熬过去了,来年春耕没有谷种,终究也活不下去了。”

还不等谢茂说话,那妇人突然抱着两个孩子跪在地上,殷切地望着谢茂,不住把孩子往谢茂跟前推。

这动作把守在一旁的卫戍军都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把那妇人压在地上,另有两个卫戍军把她的两个孩子拎着,作势要扔出门去,她男人更是被死死压在地上,脖子上压着利刃。

“别动那孩子。”谢茂听懂了那妇人说的话,就算听不懂,他也不觉得多危险。

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难道还能当着衣飞石的面把他刺杀了?

这剑拔弩张的情况让鲜伯珍也有些紧张,直到卫戍军把两个孩子拎了回来,他才松了口气,说:“她……”

妇人的话,让鲜伯珍有些难以启齿。

事实上天灾人祸之时,贫穷人家卖儿鬻女并不少见。

有卖了孩子换钱换粮的,也有纯粹是活不下去了,把孩子卖个好主家,给孩子一条活路。

可是,陈人卖孩子给陈人为奴,鲜伯珍习以为常,现在要他看着陈人卖孩子给谢人为奴哪怕这对象是谢朝皇帝,鲜伯珍还是觉得心口流血。

亡国之奴啊!

常笃霍地起身,指着那妇人似乎想骂,最终还是调转枪口,噼里啪啦一通柏郡土话全部砸到了那耷拉着脑袋的农夫身上。三纲之中,夫为妻纲。真正的封建夫子遇事不会训斥妇人,只会训斥她的父亲、丈夫或儿子。

鲜伯珍和井桓显然都不会帮着翻译常笃训斥农夫的话,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但是,谢茂能听懂。

常笃骂农夫没有骨气,叛国背祖,献骨血亲人予异邦为奴,死了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农夫显然是没见过这么多有身份的大先生,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是很听得懂,只会谦卑谄媚又茫然老实地望着常笃。反倒是他的妻子泼辣,当场开哭,问,你这个先生倒不是陈奸,那你把我儿买了去,不要钱,给口饭吃就行!

衣飞石在柏郡也待了几个月了,他这样打仗的将军,本来就要各地方言都学通一些,连黑发狄人的话他都能略懂,何况是陈朝方言?这会儿怕皇帝听不懂,他就小声跟谢茂翻译:“……这妇人说,叫常先生把她孩子买了去,管饭吃就行。”

他没有翻译常笃骂农夫的话,因为皇帝猜也能猜到。一旦重复一遍,只怕常笃就活不了了。

鲜伯珍与井桓都多看了衣飞石一眼,心说,这小将军果然心善。

常笃正要赌气说买就买了,谢茂突然道:“常先生就剩一腔忠义在天地间了,怕是没法照顾这两个孩子。”

把常笃噎了个正着。

谢茂笑了笑,道:“先生呐,活着总比死了有用。这一腔忠义是能为庶民百姓驱寒保暖,还是能为他们养儿育女?凡人读书,无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死一姓之节,何如活百姓之命?就为了史书上的两行字,抛下这长青城外饥寒无依的百姓,一死了之,于心何忍呐?”

“朕今日冒雪出门,不为别的,就是想请三位先生来看看这近在咫尺的庶民百姓。”

“他们不读书,不认字,连雅言都听不懂。多半也不懂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镇日辛苦劳作,交主家的地租,交皇粮国税,朕记得长青城还有徭役吧?修陵修宫,征。当兵运粮,征。辛苦一辈子,多半活不到五十岁,腰弯了背驼了,未必吃上一顿饱饭,度过一次暖冬。”

“朕不是苛烈暴戾之君。如今大雪封道,朝廷派来的官员被堵在了襄州,朕怜惜这勤谨一生无依无着的百姓,所以,朕亲自来代理民务,朕来与你们这三位出身长青城的老先生一起,商量安民之策朝廷的官员赶不及,朕亲自处置。因朕爱民。”

“诸位先生又在和朕打什么擂台呢?忠的是已降之君,爱的是一身之名。心中何尝有百姓?”

这简直就是在指着鼻子骂沽名钓誉了。

常笃与鲜伯珍都青着脸,然而,当着这才哭诉过无粮过冬的百姓,这两位和井桓不一样,比较要脸,所以,两个都没有梗着脖子跟谢茂对骂。真要骂谢茂也不是没词儿,你谢茂自诩爱民,兵在你手,粮在你手,赶紧把民“爱”了不就完了,跟我们这儿哔哔,不也是沽名钓誉?

谢茂立马诚恳地抬出了井桓:“朕很崇敬银机先生的人品德行。正所谓,轻私节重社稷,若为社稷,私节可弃!先生们都是当代大儒,不必朕来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若是能安置好柏郡百万庶民,就算先生们背负陈奸之名,朕看也是一时的!青史必然会给先生们一个公道!”

井桓站起身来,走到农妇身边的两个孩子身边,他也不说话,伸手抱着两个脏兮兮的瘦孩子,轻抚两个孩子的瘦得皮包骨的脸颊,眼中含着一点湿润的泪意。

这个老狐狸。谢茂心里暗骂一声,井桓是早就想给谢朝跪了,不过,为了坐稳柏青派党魁的位置,为了士林声望,他绝不会率先向谢朝屈膝。他顶多和常笃、鲜伯珍“共同进退”。

农妇又用柏郡土话问井桓,问能不能买了她的两个孩子,井桓霎时间老泪纵横。

常笃反身怒问谢茂:“你谢家自谓爱民如子,为何坐视农人卖儿鬻女?”

“敢问常先生,心生于何处?”谢茂反问道。

不等常笃回答,他就拍了拍左胸心脏跃动的位置,说:“不知道常先生的心长在什么地方,朕的心反正是偏着长的。朕生于谢京,享受谢民供奉,吃的是谢民耕种纳税的粮,住的是谢民徭役修建的未央宫,朕的卫士,皆谢氏儿郎,朕之虎贲,皆谢氏血肉”

他站起来,推开门。门外碎雪纷飞,大地一片苍茫,远得看不清轮廓,无边无尽。

“这一片土地,是谢氏部卒为朕拓土开疆,为朕拼杀征伐,他们为朕眠风卧雪,为朕千里奔袭,为朕血流杀敌,他们是谢人,他们是朕之长子!”

“朕自然也爱陈地之民。”

“不过,谁亲谁疏,谁有功当赏,朕岂能一视同仁?”

这一番偏心之论,说得陈朝三位大儒哑口无言,说得在场所有谢氏卫士都热血沸腾。

“三位先生同食陈人耕作之粮,同穿陈人编织之衣,受陈民之敬仰爱戴,你们尚且顾着自己的名声想要一死了之,想要留一腔忠义之气在天地之间,对这饥饿百姓弃之不顾,却要朕来照顾?”

谢茂冷笑一声,大喇喇地说:“朕也不妨告诉你们,朕这颗心啊,偏得骇人呢。”

说完他就缩了缩脖子,吩咐站在门口的侍卫:“关门,冻死朕了!”

雪越下越大,早有侍卫捡了柴去烧着农屋的炕,哪晓得年久失修塌了窝,没烧热倒窜了不少烟气出来,把谢茂呛得不行。

这一回谢茂临时决定出门,只带了马,不曾带车,想要回城很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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