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猛地把衣飞石从床上拉起来,面对面地看着他的双眼,“小衣,你告诉朕,你哪里不高兴,哪里不痛快?朕……”
衣飞石微微往前一倾,正正好堵住他的嘴。
“衣飞石。”谢茂把他推开,“旁的事朕准许你避着,这事儿不行。说不明白,你此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臣今日就很难过。”
眼看避不过去了,衣飞石老实承认。
“因为朕今日拦了你?”
衣飞石摇摇头,又歪着头去亲皇帝。
“朕要罚你跪了。”
谢茂被他这胡搅蛮缠的劲儿气得想打人,说正事儿呢亲什么亲?
衣飞石就跪了起来,双膝落在铺褥上,老老实实地跪着。
“行,你不说。那现在好好想想,待会要怎么骗朕。”
衣飞石哪里敢承认自己要撒谎,他遇事回避是有的,撒谎那是真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做。
他连忙向皇帝认错:“臣没想骗陛下,臣是觉得,陛下太过爱宠臣下了。臣擅入陛下驻跸处,陛下为何不怪罪?”
谢茂本已打算暂不理会这个混账,结果还是被衣飞石一句反问问炸了。
他不怒反笑:“朕不怪罪你,倒是朕的错处了?”
衣飞石点头肯定地说:“恕臣狂妄,臣以为,陛下错了。”
“臣擅入陛下驻跸处,陛下宠爱臣,欲留臣活命服侍陛下,臣便感恩戴德。死罪可免,活罪岂可轻饶?陛下应该削臣官爵,罚臣俸禄,或是施以杖刑,”他说到这里脸有些红,“是真的杖刑,不是这个……这个陛下的杖刑……”
谢茂听他说得认真,初闻的荒谬感就淡了些,听得也更仔细了。
他是没有把握逼衣飞石说真话,不过,衣飞石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总还是听得出来的。
“是么?先前你不是还求朕饶了你么?这会儿又改主意了,觉得朕不该饶了你?”谢茂问。
衣飞石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也不敢说,你宠我没关系,我肯定不坑你,就是以后别像宠我这样宠别人,别人没我这么担心你,坑你没商量这话说得也太不要脸了,隐隐还带着一点儿无法分辩的嫉妒。
衣飞石不敢嫉妒,更不敢担上嫉妒的名声。
所以,他只能把自己也一并扫进去,以身作则。
“臣先前也没想明白,后来才想明白了,陛下不该饶恕臣。”
“陛下,正所谓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陛下万乘之尊,臣等若得陛下青眼垂爱,是臣等三生有幸,就该为陛下效死不悔,何必陛下恩宠顺位?若臣求陛下恩宠,就是臣居心不良,臣是小人,是佞臣,陛下就该厌弃臣……”
“等等,”谢茂打住他这离题万里的发挥,“朕现在是听明白了,你就是觉得,朕太宠你了?”
这么总结好像也没错?衣飞石眼角被汗与泪水黏住,有些难受,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点头道:“陛下恩宠太过。”
“那也不至于那么难过。”
“你老实说,想到哪儿去了?朕被青史记成昏君,还是……”
谢茂话锋一转,问了一个他念想了几辈子的问题,“你被青史记作佞幸?”
衣飞石还真没想过身后名声,他是个挺实际的人,始终活在当下。就谢茂登基之后的所作所为,他觉得皇帝应该也是不怎么理会身后史记的。现在皇帝居然提及了“青史”二字,他是真的很意外。毕竟,皇帝现在才想起刷好名声,只怕有点难度……
衣飞石才愣了一下,谢茂就知道自己想错了,不禁自嘲,小衣那是妆扮成女子出门逛街都毫不当回事的人,他呀,他和朕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他不在乎名声。
谢茂低头含住衣飞石的嘴唇,轻声道:“那你告诉朕吧,为什么难过?你想到什么了?”
一件事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漫长的追问,被耽误的燕好,分明该是甜蜜的重逢却成了这样。伏在衣飞石身上的谢茂语带疲惫,感觉到皇帝的倦意,衣飞石也觉得有些累了。
他本就有心劝谏,皇帝又一反常态步步紧逼,“臣不是嫉妒。”
衣飞石先申明立场。
谢茂懵了,嫉妒?他根本不知道这“嫉妒”二字从何谈起。
他虽然是皇帝,可是,不止没有后妃,连个婢妾都没沾上。按道理说,朱雨、银雷是可以给他侍寝的人,问题是衣飞石和他在一起这么久,难道不知道他连那俩一根手指都没碰过?
真要吃醋,衣飞石大概只能和天下百姓吃醋吧?
他只有批折子的时候,才会让衣飞石独自待一会。
衣飞石低着眼睑不与他对视,谢茂就轻轻抚摸衣飞石的肩膀,安抚他,鼓励他。
饶是如此,衣飞石也还是斟酌了许久,才说:“臣是有些担心。陛下爱人之心一片赤诚,臣是想……十年后,臣无力再事陛下,若陛下新……”
他说不出口。他实在不能和皇帝讨论“新宠”的话题。
他觉得自己不是嫉妒,他就是谨守本分,不该有资格去讨论后人。这是试图左右皇帝的一次谈话,哪怕他打着为了皇帝着想的旗号,本质上他的谏言仍是僭越。
衣飞石的心思太远了,远得谢茂哪怕再了解他都想不明白。
现在他说了几个词,嫉妒,十年后,无力再事陛下,不该太宠臣下,哪怕连个太完整的句子都没有,谢茂仍是在火石电光之间就明白了衣飞石所担心的一切小衣不想离开朕!
他在担心十年后的分别!
他嘴里说不嫉妒,可是,他就是在嫉妒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谢茂忍住心中的狂喜,小心翼翼地捧起衣飞石的脸,都不敢去强要衣飞石与自己对视,深怕自己又惊跑了一个念想多年的答案,他问:“十年后,小衣不与朕好了,就不许朕太恩宠旁人?”
这话问得刁钻,衣飞石下意识地就反驳:“臣不敢,臣不是……”
反正都被皇帝听出了话里的恶意,衣飞石也躲不过去了,干脆抬头认认真真地谏言,“臣只是以为,不管是谁,陛下都不要太宠才好。若陛下以为臣说得不对,愿请责罚。”
“朕不宠旁人,只宠你呢?”谢茂问。
衣飞石磕巴了一下,愣愣地看着他。
谢茂终于露出了今日最由衷的笑容,揉揉衣飞石的脑袋,道:“没有十年后,小衣。”
“朕许你不止十年,乃是百年之后。一直都是你,不会有旁人,也不会有嫉妒。”
“朕不会给你嫉妒任何人的机会。”
“你会拥有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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