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珀从前也会跟着来,前两个月衣家往黎王府向大郡主放了大定,按照礼法而言,衣飞珀和谢团儿就是正经夫妻了,如今正在上窜下跳疯玩,也就不跟着衣长宁来襄国公府了。
衣长宁本就不喜欢他跟着来。
你抢了我爹的世子位,你什么都有了,我只有二叔,你还跟我抢,你怎么这么贪呢?
自从衣飞珀不来之后,衣长宁每次来襄国公府都显得特别活泼兴奋。
衣飞石也没有抬头,提笔认真回复拜帖,吩咐道:“你来了。先去换练功服,打拳热身,半个时辰桩功。”
他这样严肃冷淡的模样,也没有让衣长宁觉得难受。
衣长宁行了礼爬起来,很熟练地书房里沏好茶,送到衣飞石手边,看了看桌上墨池,明明还有很多,还是没事儿找事地给二叔重新研了一些磨,自认尽了弟子之份后,衣长宁才躬身退了下去。
衣长宁才出门,衣飞石就端起他沏好的茶,慢慢喝了一口,眼底微微含笑。
“徐阳骏进京述职?”
衣飞石看了看黎州守备将军徐阳骏送来的拜帖,觉得这时机有些怪。
进京述职分两种,一种是朝廷针对官员的考核,三年一次,四品以上官员都要进京找吏部述职。另一种则是皇帝或内阁特召,就是朝廷有什么事儿要问你,你赶紧回京来说清楚。
朝廷的大事通常都会岔开年份操作,比如科举与吏部考功。今年是太平九年,正经的科年,礼部举士,朝廷忙的就是开科取士这件事,吏部考功选官就不会放在同一年。当然,徐阳骏作为地方守备,他的选官考功都在兵部,由枢机处监管,和吏部考功司关系不大。可是,武官今年也不选官啊。
徐阳骏是衣飞石心腹旧部之一,他来了京城投帖拜见,衣飞石总要找机会见见他。
他也没有给徐阳骏回帖子,叫来门外的孙崇吩咐:“你去宝塔寺找徐阳骏,给他安排个时间,后天我见一见他。”
孙崇得令立刻去安排了。
恰好衣长宁换了一身鸦青色的练功服出来,站在庭中打拳。
他先打一字养身拳,活动开筋骨之后,就改换招式打奔雷拳,年纪虽小,拳风如刀,俨然将门虎子之风度他今年十一岁,拳法练到这个地步,已是十分刻苦认真,也十分地有天赋了。
然而,看他打拳的人是衣飞石。
这就很悲剧了。
衣飞石是什么人?十五岁就能把他亲哥衣飞金按着打的猛人!称一声武道天才,绝不为过。
衣长宁日夜苦练,就为了到二叔跟前得一句称赞,然而,从来没给人当过师父的衣飞石,也实在不能理解侄儿的为难之处。这么简单的玩意儿,很轻松就能做得更好啊。你这样子……也还行吧,回去是不是尽玩耍了?算了,孩子家家都爱玩,咱家以后也不必上阵杀敌了,我就不训斥你了。
衣长宁卖力地打拳,衣飞石看着也就是“还行”,没看出明显的破绽,他就转身进门了。
依然没有得到夸奖的衣长宁有了一丝失落,很快又振作起来。
我,迟早会让二叔说“好”的!
衣飞石把必须回复的帖子都客气恭敬地回了,也花了差不多快一个时辰。
如他这样皇帝近臣的身份,又深得皇帝宠爱,哪怕十次请他十次都不赴宴,京中各官宦世家婚丧嫁娶做寿庆贺,依然绕不开地必须给他写帖子,客客气气地请他赏光莅临。他去不去赴宴是一回事,你家有喜事不给人发帖子,这就是失礼。
他也不是每一家的帖子都会回,比较重要亲近的帖子,他才会亲笔处理,一般不怎么重要又特别事儿多的帖子,直接就交给管家统一回复了。他家里没个帮衬的,地位虽然高贵,辈分确实太低,每回写帖子都写得头大。
写完帖子之后,衣长宁热身结束,站桩也站好了。衣飞石便出门教衣长宁打拳。
他在家燕居本就穿着常服,一袭长袍,连腰带都没有束,不妨碍他动作。相比起前些年身量未长的尴尬,如今的衣飞石宽肩直腰,肌骨健悍,覆上锦衣玉袍又衬得颀长挺拔。
他下场为衣长宁示范,甫一起式举手,原本燥热的暑气就似凝固住了,空中仿佛酝酿着风雷。
教授侄子打拳,衣飞石出招很慢,一边动作,一边向衣长宁讲解如何运气,如何出招,如何吐力。他信口说话,拳势中的那一口气却始终饱满精神,半点不散。这样举重若轻的功夫,在拳道中浸淫钻研七八十年的老拳师也狠差了他一截。
衣长宁崇拜得不行,双眼发光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认真听他讲解。
然后,衣飞石就讲完了。
“你来吧。”
衣飞石理所当然地说。
衣长宁已然是非常聪明的少年了,幼时也有衣飞金教他习武打底,然而,碰上衣飞石这样的天才师父,他每次来习武都会怀疑,自己是否是个彻底的蠢货?
他硬着头皮将自己刚才所学的,目前还记得的,招式照着打了一遍。
学招式,形似不难,难的是神似。
想要神似,就得把衣飞石刚才所讲解的运气、出招、吐力的细节全部吃透,善加运用。
衣飞石觉得这是件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的事,我都把菜端到你面前,告诉你这是螃蟹,这是西瓜,这是羊肉,你难道还不知道螃蟹怎么吃,西瓜怎么吃,羊肉怎么吃?
正常聪明而非变态聪明的衣长宁简直都要哭了,越打越是心虚。
从前学的拳法比较基础,他学起来就很吃力了,最近学得深了些,二叔开始教一气终始拳,侧重吐纳内劲,教的时候还跟教基础拳法一样“简略”,他学起来就更痛苦了。
衣飞石见他招招打得似是而非,皱眉道:“你刚才听了么?”
在衣飞石心目中,奔雷拳和一气终始拳的难度是一样的,都被归类为“随便学学就会”的拳法。所以他不理解,为什么侄儿一学奔雷拳就会了,一气终始拳就学得似是而非呢?肯定是没认真听。
他语调也不算严厉,却把衣长宁吓得立马站直,低头道:“听了。”
衣飞石没有责怪他,重新演练了一遍,再次讲解。这一回,说得更慢也更细一些。
衣长宁本就学得很认真,复习一遍倒也记得个七七八八了,衣飞石再叫他演练时,他就有了三五分样子。
衣飞石也不说话,这会儿太阳烈起来了,想起皇帝叮嘱自己不许晒黑了,衣飞石就站在廊下看侄儿练拳。这一练就到了午时,衣长宁除了偶尔喝口茶,吃点点心,一直就没歇过,总算把刚学的两招拳法学会,衣飞石觉得有分像了,才点点头。
“习武不易,苦练十年功夫,三月懒散就彻底抛费了。你若无心于此,想着和衣飞珀一样惬意玩耍,以后也不必再来了。若要习武,听拳经时就认真一些。”衣飞石告诫道。
衣长宁嘴里发苦,低头道:“侄儿认真听了……”就是没听懂。
“我也不曾责罚训斥你,提点一句而已,为何要犟嘴?”衣飞石问道。
“侄儿不敢犟嘴,二叔,我真的很认真听了,就是听不懂……”
衣飞石更不解了:“认真听了怎么会听不懂?”
言下之意,听不懂就肯定是不认真。
衣长宁觉得自己满身是嘴都说不清,只得跪下认错:“侄儿错了,是侄儿听经时不认真,以后一定好好听二叔教授。”
谢茂今日散朝早,内阁事儿也不多,早了半个时辰从密道过来。
他本想和衣飞石一起用午膳,哪晓得衣飞石迟迟不至,谢茂就换了衣裳,摇着扇子,从遮阳的檐廊下散步走了来。他和衣飞石的关系,衣家上下都知道,因此他也不避讳见到衣长宁。
见衣飞石在教衣长宁打拳,谢茂也没有打扰。不过,才稍站了片刻,衣飞石就叫衣长宁停了。以衣飞石的耳力,自然是瞬间就发现他来了。毕竟教侄儿比不得侍上要紧,衣飞石决定先打发侄儿回去。
哪晓得这叔侄二人最后一番话就把谢茂逗乐了。
朕的小衣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才会在这事儿上犯糊涂吧?这也太可爱了。
“瞧瞧这蛮不讲理的师父,宁儿,咱们不跟他学了,朕给你重新挑个师父,讲道理的那种。”
谢茂摇着扇子走了出来,看着衣长宁满脸带笑,尽管他一身常服别无坠饰,经年荣养的帝王威仪依然逼人而至,压得衣长宁束手束脚,口中下意识地发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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