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衣长宁训斥一句,那农家少女又羞又气有几分不服又害怕这群客人打她。
“她说得有道理。”谢茂失笑解围转头就训斥衣长宁“你凶什么?快给姑娘赔礼。”
谢茂一笑原本紧张僵持的气氛瞬间就消失了。
他不是养在深宫不知世事的孤高之君,这农家少女抱怨的一切早在他命稷下庄散播神仙种时就预料到了。为君者福荫不能大庇天下,以至于庶民生计艰难,这小姑娘不过跟过路客商抱怨一句,既没有在家翘脚大骂皇帝昏庸也没有操起菜刀造反,又算得了什么?
“是。”衣长宁也不过是害怕皇帝震怒哪个当皇帝喜欢听百姓抱怨世道艰难?
见衣长宁真要过来施礼赔罪,坐在灶膛前的农女连忙起身摆手:“不用不用我也说得不对……”
“你说得很好,如今粮食是不值钱了。不值钱有不值钱的好处,大家都能吃饱了,起码不会饿死。不值钱也有不值钱的坏处”
谢茂见那农女窘迫,挥手让衣长宁出门。
他自己很随性地在堂屋里走了两步,看着堆在屋子里的粮食大多数都是未脱壳的稻谷临近灶房还有一堆玉米、地瓜保管得不算认真略略发霉,应该是用来喂猪。
粮食丰裕如此,不止人能吃饱,尚有余粮饲养牲畜,谢茂就越发高兴了。
“我们一路从北往南行商,听说官府办了织坊、酒坊、纸坊,不拘男女都能应聘上工,粮司也在招工种植桑树、棉花,女孩儿家都会养蚕,你若觉得生计艰难,为何不去城里看一看?县里太远了,镇上也该有放工处的吧?”谢茂问道。
自太平十年开始,听事司就负担起在各地开办手工作坊的重任,最初在临近出海港口的州县开办丝纺、织坊,粮食公司配合在附近县属征地种植桑棉麻,成品一部分内销,大部分都直接进行海贸,消耗一部分农业剩余生产力。
到如今已经是太平十九年,港口地域已经基本上完成了手工业过渡,与海事司配套的各种产业欣欣向荣,各色造坊、制坊百花齐放。
农业也不是彻底抛下不管了,神仙种在种植上虽然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大规模收割时依然免不了非常密集的体力劳动,经过粮司引导,沿海一带已经形成了比较正规的收割运输队,收取报酬为大地主进行采收,继而完成向城县消耗大户,诸如酒馆、饭店、米铺等地的输送贩卖过程。
这其中自然也免不了有大批闲汉在家守着野地混吃等死,可是,只要是想好好过日子的百姓,都已经在朝廷的帮助下找到了温饱。
相比起港口州县,谢朝腹地的发展会更缓慢一些,谢茂也不认为海贸是唯一的出路,黄金黍梨等具有价值的经济作物,进行加工快消,就是他专门为此留下的缺口。距离京城比较近的黎州等地,则开始工业布局,集中布置冶炼坊这种时代,他不可能让钢、铁离京城太遥远。
布局在此,实施起来需要时间和过程。尤其是海州这样临近南境、原本属于蛮地的地方。
海州郡守金肃迎求爷爷告奶奶,在朝廷到处找关系,在任两年给谢茂上了二十八个折子,哭诉请求给海州也修一个港口,表示我们这儿也是沿海啊,也可以搞海贸啊,我们也要十万织工八千户烧窑匠,弄一船一船的丝绸瓷器换一船一船的香料白银回来,皇帝啊陛下啊,你不批准就是不许我们富啊……
海州在前两世就是谢茂预留的经济作物种植基地,各种价值昂贵的水果、罐头、花木艺术品,都是海州所生产。谢茂做事喜欢缓慢谋划,很少拿到项目就仓促上马事关民生,步子跨大了,后果都要百姓承担,相对于二十年前还吃不饱的谢朝百姓,目前的日子已经足够好了,不着急一蹴而就。
海州郡守金肃迎这么着急地要求开埠,谢茂觉得倒是挺有趣。
这个时代的官员是耻于言利的,治下多出几个孝子烈妇,多考几个举人进士,都比开办作坊、丰富民生来得风光。就算有关心民生的官员,在奏折上也不会大肆吹嘘当地商业发展,至多是表功治下仓廪丰足、民心思安,都是朝廷本官教化的功劳。
像金肃迎这么急吼吼表示我要带百姓赚钱的官员,真的是不多。
为了表彰金肃迎的积极性,谢茂考虑后,跟内阁松了口,前不久才在潮县开了一个新港。
就算海州走远洋贸易经常出事故,近海内埠运输也可以嘛,至少比陆运方便俭省。
如今海州正在照搬港口州县经验,找听事司来官办织坊、丝纺,要粮司来种桑养蚕。
哪晓得谢茂才问了一句,那农女才缓和的脸色又僵了,似乎想骂人,看着谢茂笑眯眯的脸,又不大好意思冒犯,憋着半天才说:“老爷您是个厚道人,何必打趣我?别处作坊如何,我女人家没见识且不知道,镇上那放工处就是个卖人的窑子,回来的女人个个穿金戴银涂脂抹粉的,那是正经人?”
谢茂闻言本是一愣,听她说完又忍不住笑了:“莫不是谣传了?你亲见她们卖身去了?”
农女红着脸,不自在地将辫子撂了撂,说:“一群女子关在屋子里,十天半个月才给放出来,丈夫儿子去探望都不给见,那是什么好地方?”
见谢茂含笑不语看着她,就似她说了多大的蠢话,农女在灶膛里塞了一把柴,低头说:“也不是我污蔑她们……这钱是那么好挣的?三五个月就攒钱赎了地,还夸口说要给家里盖房子。”
“男人们也想进织坊,那管工的就不肯放进去,说只招女工。这世上什么工女人做得,男人做不得?除了生孩子,哪样事不是男人比女人做得更好?钱来得多,又不许男人去,若不是那样龌龊的脏事,还能是什么?”
谢茂笑道:“若是男男女女关在一个屋子里,七嘴八舌传出去,岂不是更难听了?”
他把开办作坊引导民众的事交代给听事司办理,只因听事司当家人是龙幼株,手底下中坚又多是宫婢宫监,难免会有偏向。不管是织坊、丝纺还是纸坊,听事司都喜欢招女工,觉得男工不耐心,活儿粗糙,不如女工好管理百姓中也多认为这种小活儿就是妇人功课,男人大多不屑于做。
如今还没民风开放到男女同居一室做活的地步,若上工的男子太少,听事司就会安排男工集中去别的作坊工作,大抵就会出现农女口中“不许男人去”的情况。
像农女这样对女工的误解,哪一世都曾出现,不过,人皆逐利,随着手工作坊日益风行,百姓渐渐习以为常,这些谣言慢慢地就会消失。
谢茂不想和她车轱辘认知问题,看着农女放在灶房里的瓦罐,问道:“你家腌的咸菜么?”走家串户吃农家手工制作的咸菜,是谢茂微服的乐趣之一。
农女见他很感兴趣,忙起身从罐里掏了半碗,是腌萝卜条。
眼见谢茂就要伸手去捻,衣飞石先试了一口,把碗端在手里,暂时不给谢茂进口。
农女不明所以,觉得这位老爷怎这么霸道?还抢东西吃。又重新给掏了半碗,送到谢茂跟前:“老爷,您吃这个。”
衣飞石又要端走,农女脸都气红了。
谢茂哈哈大笑:“水沸了,可有香米?给咱们熬些粥。”
农女气鼓鼓地回头去淘米煮粥,依然有侍卫全程盯着她动作。
稍过了片刻,亲身试毒确认安全后,衣飞石才把那碗腌萝卜端给谢茂,低声提醒:“不怎么好吃。”
谢茂不信邪地试了一口,默默地放下剩下半块萝卜。淡而无味,确实不好吃。
粮食虽然不紧缺了,百姓吃盐仍旧不怎么方便。谢朝并不缺乏盐产地,也不缺制盐技术,只是盐税在朝廷税政中占据了不小的比重,商税还没抽起来,现在动盐政无异于自废武功,再者,朝中不少官员都抢了几股盐引,如今说要动盐政这块蛋糕,天时地利皆不在,反对的官员更不在少数。
谢茂看着那半碗半点不好吃的腌萝卜无奈地笑,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只能再等一等。
旁人只看见皇帝在灶房里打转,只有衣飞石知道皇帝心里淡淡的无奈滋味。
他从井里汲上水来,衣长宁忙上前替他舀水,他将收在袖子里的两个绿蟠桃洗干净,指尖轻轻一揩,绿蟠桃上细细的绒毛就剃了个干净。回头就把大的饱满一些地递给了谢茂。
谢茂坐下吃了一口,就看见衣明聪牵着衣长宁的衣角,吸着口水盯着自己。
“给他。”谢茂看见衣飞石手里拿着另一个小桃子,吩咐道。
“谢皇爷爷!”衣明聪一边道谢,一边就抱住衣飞石的小腿。
绿蟠桃是嫁接改良后再择优进化的品种,基因不太稳定,难得这一棵桃树长得非常好,谢茂吃着也觉得好,吩咐衣长宁道:“带两个人去摘一些来,我吃着还好。这天儿热,也解渴。”
衣长宁把孩子托付给谢圆,亲自带人去摘桃子去了。
谢茂则拉着衣飞石到旁边,将桃子喂他嘴边:“真甜。”
二人站在屋角假装旁若无人地分吃了一个桃子,屋里屋外的侍卫也都假装没看见。
衣明聪偷偷看着两个爷爷你一口我一口分桃子吃,怀疑自己手里的小桃子肯定没爷爷和皇爷爷的那一个好吃爷爷就是偏心。什么好吃的都给皇爷爷,剩下的才给聪儿。
一锅米粥还未炊熟,外边突然狗吠声,随后就听见大黄狗的呜呜悲鸣。
衣长宁不在,谢圆与莫沙云同时出门察看情况,就看见十多个身穿皂袍的衙差提着铁尺、套索,气势汹汹地走来,其中一人正在打狗,一棍子下去,敲在大黄狗的脑袋上,瞬间脑浆迸裂,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呜呜叫。
余狗宝冲出来,看见大黄狗的惨状,大喊道:“大黄!大黄!”
他扑上去就被那大狗的衙差一脚踹开,半天都爬不起来。
那衙差却将已经死去的黄狗倒提起来,笑嘻嘻地说:“徐头儿,兄弟们,晚上上我家里吃锅子,我婆娘整的狗肉锅子,那叫一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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