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向谢茂初略禀告了相王府行刺案的内情。
相王府蓄养的死士本为相王谢莹所养一度交给了他最心爱的庶子谢济负责照看。这个秘密后被相王世子谢浩发觉,没办法剪除这股藏在暗处的势力,更怕闹起来被人察觉谢浩悄悄斩断了死士与父王谢莹的联系将这一拨死士握在了手里。
吴氏案后义老王爷率先上折弹劾规劝太后,相王世子谢浩紧随其后。
让人猝不及防的是吴祭酒受辱被殴致死皇帝雷厉风行砍了思行王谢荐,葬送了皇三子谢沃整个朝堂都被皇帝蛮横的杀猴骇鸡吓住了。
义王世子谢长英与其弟长维王子联手软禁了义老王爷对抗太后的谢氏宗亲霎时间失去了领头人。
义老王爷被软禁了,谢浩自认宗室次席,领导宗室当仁不让。在愤怒绝望之下他派出了杀手。
“他姓谢。”谢茂闻言莞尔一笑“朕倒是姓林了。”
衣飞石诺诺不敢言。
谢浩从年轻时就显得有些憨谢茂忽悠他几句,他就感动得恨不得以死报效疑心所有传言谢茂是暴君的宗室都是在陷害皇帝。
忠诚来得如此轻易,自然也失去得极其轻巧。
第一代相王谢涂却是仁宗皇帝幼弟仁宗崩后谢涂却辅政文帝多年可谓权倾朝野。
谢涂却是谢浩的曾祖父谢涂却之后,二代相王谢璐游山玩水悠闲了一辈子,相王爵位传至谢浩的父王谢莹时,谢莹被皇帝所厌弃,偏偏又宠爱看重谢浩。谢浩觉得,相王一系显了一代,隐了两代,再到他谢浩身上时,又该负担起辅佐圣君、贤王天下的重任了。
谢浩想和他的曾祖父谢涂却一样,做一位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辅政贤王
作为世袭罔替的相王府世子,谢浩从小身份显赫尊贵,不缺吃不缺穿不缺美人,他追求的东西就和普通人不大一样了。
他不怕死。
他愿意为自己的理想赴死。
就如在前世,谢浩就曾临危受命提兵拒陈,堂堂相王府世子,最终却战死沙场。
今生他也为了自己心中的忠义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为了阻止太后干政,阻止太后谋夺谢家江山,他不惜对皇帝孤注一掷发起了强攻。一旦皇帝遇刺身亡,他立刻就会联络宗室大臣,扶立仅剩的皇四子谢泽登基,保住谢氏江山。
衣飞石自然不喜欢谢浩,敢对陛下伸爪子的人,都该死。
可是,衣飞石也无法指责谢浩。
谢浩身为与皇帝血脉不甚亲近的宗室,手中没有兵权,杀了皇帝之后,根本不可能有登基的机会。
他从刺杀一事上沾不到太多好处,撑死了再辅政半辈子。一个辅政贤王的身份,根本不值得他赔上身家性命拼死一搏。可是,谢浩还是去做了。
谢浩不算聪明,不算理智,然而,他所做的一切,也都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他忠诚于自己的姓氏与血脉,尽管他用了最愚蠢的方式去守护。
谢氏宗亲中像谢浩这样的憨子傻子二愣子,还有多少?
当皇帝宣布立嗣女,立一个从母姓的嗣皇帝,立一个有四分之一血脉属于黑发狄人的孩子做嗣皇帝时,这些人会有什么反应?
他们会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吗?
他们会和谢浩一样,为了维护自己的姓氏、血脉,不惜与皇帝拼死一搏吗?
皇帝能毫不在意地开玩笑,是因为皇帝将江山视作私产,朕是皇帝,朕的江山,想给谁就给谁。衣飞石却笑不出来。他担心了这么多年,怕的就是这个。若有朝一日谢家与衣家为皇位拼杀起来,他如何对得起陛下?衣家输了,他不忍见,谢家输了,千秋史笔会如何痛骂嘲笑陛下?
“怎么了?”
谢茂察觉到衣飞石反常的沉默,凑近耳畔悄声问道。
“何事触动爱卿情肠了?若要替人缓颊说情”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亲一下,朕就允了。不许再偷着跑去先斩后奏。”
衣飞石想的是谢浩,谢茂暗示的也是谢浩。
这让衣飞石简直又惊又气。谢浩这样阴谋私蓄死士行刺皇帝的逆贼,罪在十恶不赦。就因为自己沉默片刻,皇帝居然又要饶了!陛下究竟在想什么?这种人能饶得了吗?杀十次都不冤枉!
皇帝立嗣女之事筹划了十多年,太后、衣尚予都已参与,此时已成定局。
衣飞石担心宗室不安分,却不能拿未发生的事来给皇帝添堵,改口道:“臣岂会为弑君逆贼说情?陛下误解臣了。”
“臣想的是另一件事。”
“何事?”
“臣这些日子在外多方探查,得知被相王府养在慈幼院的刺客共有二十一人,因病痛、苦闷等情由,陆续死了四个,还剩下十七人。”
“那日臣在慈幼院中,却只发现了八个人。”
“这八人心思相同,皆不肯伤害陛下,刀枪剑戟都朝着臣来了。臣自然不是觉得这不对,陛下泽被苍生、生民无数,但凡不是个禽兽,谁又敢对陛下稍有不敬之处?臣只是觉得,两三人在一起尚且有七八个想法,为何八个刺客堆在一处,念头都是一个?”
衣飞石这龙屁拍得生硬,谢茂看着他眼带玩味戏谑,偏偏衣飞石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羞耻。
“哦,那是为什么呢?”
谢茂分明心中有数,却故意压低声音,以朝堂听政才使用的威仪声线,凑在衣飞石耳畔低低垂询。
还能为什么?想要朝堂只有一种声音,二十年来,谢茂统共杀了多少人?这世上总是充满了异见者,独一的声音必然来自强权。
衣飞石这样硬朗的身子骨,被皇帝用如此低沉威仪的声音咬着耳朵吐气,竟也觉得膝盖有些软。
他咽了咽喉中不存在的热气,拉住皇帝的手,试图阻止皇帝使坏:“后来臣依着线索供词,在各处陆陆续续挖掘出几具尸体,仵作验尸后判断,皆死于陛下遇刺前十二个时辰之内,致命伤处大抵出自慈幼院八刺客之手……”
“所以,爱卿是想替活下来的三个刺客求情?”谢茂问道。
衣飞石点头道:“此义士也,陛下,臣……”
一句话没说完,衣飞石脸色倏地僵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
把他捧在手中宠爱尊重了十多年的皇帝,刚才居然用手掌狠狠拍了他一下。拍的还是那个地方!
四十岁的老夫了,居然被皇帝拍了尊臀!若是闺阁情趣也罢了,这明显不是啊!都整整齐齐地穿戴着衣裳,正儿八经说着话,皇帝居然说动手就动手?!
衣飞石年轻时也不是没被皇帝训诫过,君父君父,可不就得当亲爹敬着么?论身份比亲爹还大呢!
现在都这么大的人了,皇帝居然还这样,也太……丢人了。
“陛下恕罪。”
“臣不敢替犯弑君大罪的逆贼求情,可言藻几人并未存心谋害陛下。”
“臣以为他几人临阵倒戈,替陛下先一步剪除了真正的刺客,称得上将功赎罪。臣……”
衣飞石尽量不去想臀上火辣辣的滋味,不去想差点挂不住的颜面,替如今被羁押在听事司监狱的言藻三人求情。他说得真情实感,却不想眼前的皇帝眼色越来越难看,渐渐地就没声音了。
“不说了?”谢茂给他递了一碗茶,脸色却实在称不上好。
衣飞石将茶碗捧在手里,低头道:“不说了。臣岂敢为了旁人惹陛下不快?”
“朕确实不快。”
“言藻、沈清、郑碧落,一个钦命要犯,两个陈朝奸细,一心一意要杀死你,埋了二十车在慈幼院,打算把你炸上天,不惜让慈幼院中八十六名幼童、旁近数十户百姓陪葬”
“如此凶残恶毒之人,你却管他们叫义士?”谢茂训斥道。
衣飞石坐不住了,犹豫着离席站起听训:“臣知罪。”
皇帝这样严肃又不算严厉的态度,衣飞石自觉轻了重了都不大好。坐着挨训显得不恭敬,跪下又怕皇帝觉得自己太过战战兢兢,只好站起来听着。
谢茂也不叫他坐下,满脸严肃:“别的事情朕都能依你,此事不行。”
“这几个都是试图谋害你的凶徒,朕必要杀之而后快!不许跟朕犟嘴,你扪心自问,若知道几个身手不错的刺客心心念念要杀了朕,你能准许他们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吗?你还敢叫他们义士!”
衣飞石压根儿就没把言藻几人试图刺杀自己的事放在心上。
他功夫实在太好了,收拾言藻几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哪里会记得这等小事?
这些日子他都在查几个刺客的幕后主使,想的都是行刺皇帝的案子,言藻等八个刺客,居然在行刺计划之前,联手把打算行刺皇帝的九个刺客一股脑儿杀了个干净,衣飞石就觉得这几个人很懂得感激陛下圣恩,可以替他们求个情至于刺杀他自己,他真没在意这么点儿小事。
现在皇帝板起脸训斥他一顿,他才讪讪地低下头,认错道:“臣知错了,臣谢陛下眷爱。”
分明皇帝冲他发脾气,他听在耳里,却像皇帝搂着他悄悄说甜话一样,心底又是那一种很熟悉的甜丝丝的滋味。
“你让底下人把证据搜罗整理齐全,写了卷宗呈上来。朕有旨意给宗正寺与大理寺,叫他们定案判决。”
谢茂到底还是给衣飞石面子,循着这个时代的迷信追求,承诺道。
“既然有你求情,赏白绫鸩酒,留个全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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