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知道皇帝书房里根本没有谢团儿的墨卷皇帝就是信口胡诌。
贡院里发生的一切,皇帝早就知道。他知道狄琇、林质慧如何给龙幼株递小抄,也知道龙幼株如何把小抄烧成灰烬。他知道裴濮冷眼旁观也知道狄琇对商女入贡提出了异议贡院上下联手舞弊将两个商女名字在张榜之前划去。
甲榜张贴之前须交皇帝过目。那时候皇帝就知道了,谢团儿乔装的身份不在其中。
皇帝压根儿就没追问这件事挥挥手就让榜单放出去了
龙幼株在榜。
皇帝的目的就达到了。
皇帝做事轮不到衣飞石质疑置喙他心中也很不解,不过他觉得皇帝总不会做错。
服侍皇帝二十多年了衣飞石很少见到皇帝失算,事到最后,他觉得皇帝总是对的。所以衣飞石默默看着也不吭声。
如今皇帝信口胡诌把谢团儿夫妇骗了回去衣飞石也不觉得皇帝哪里不妥。
他就是有些忧虑。
“陛下。”
衣飞石拍了坐在他身边的楚弦一下,楚弦就乖巧地抱着两个玉马儿下榻施礼跑了。
谢茂剥葡萄喂衣飞石咽了,衣飞石才继续说:“保保今年虚七岁了。”
“你觉得朕应该教养保保”谢茂将手里的葡萄剥破了随手扔在一边重新挑了个好的继续剥“不该多教团儿。”
“陛下春秋鼎盛。崇慧郡主也不年轻了。”衣飞石不忍说得太深。
从前皇帝也没正经教过谢团儿什么,今天随口一句就类似“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帝王格局,连带着前边修礼的大手笔,衣飞石很担心谢团儿会错意。皇帝欲立谢团儿为嗣女,立保保为嗣皇帝,也就是说,皇帝百年之后,继位的将是保保。
若谢团儿一直认为自己将为女帝,事到临头,皇位传给了她儿子,这其中的落差怎么算?
天家父子争权尚且血流成河,母子之间就会温柔些?衣飞石不信。
谢茂却没法儿告诉衣飞石,朕活不到你想象中的年纪。太平三十六年,朕就不在了。
那时候,十八岁的保保未必能镇得住朝局,保保的出身、血脉是他继位的硬伤。只有强调了谢团儿嗣位的合法性,身为她儿子的保保才能坐得稳江山。所以,谢茂必须一步步替谢团儿铺好路,若谢团儿根基不稳,保保更是无根之萍。
想到十年之后的死别,谢茂就升起一股离愁别绪。
重活一世又得重新忽悠朕的小衣,哪怕一切顺利不出岔子,算算日子,自重逢起,起码得三四年之后才能吃下肚……他顿时觉得,必须好好把握剩下的时光,抵死缠绵不放。
衣飞石难得多嘴劝谏了一回,皇帝不纳谏也罢了,直接就搂着亲了上来,亲得衣飞石都懵了。
“陛下……”臣说的话,您是听了还是没听?这种诀别的愁苦之情是怎么回事?
“今日想朕了没?”谢茂边亲边问。
“……想了。”
“朕亦想你。想得无心政事。”
“……”
旁边服侍的秦筝默默候在一侧,准备递水递帕子。
太平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五日。
殿试结束。
黎簪云毫无疑义被钦点为状元,龙幼株居次为榜眼,文诗心为探花。
据说这排名是有点水分的,原本的榜眼该是房县才子叶流亭,皇帝殿上说了,今科乃是恩科,为了成全一段风流佳话,硬生生把夹在女状元和女探花中间的男榜眼踹下二甲,将排在二甲七名上的龙幼株提了上来,让本年一甲三位进士及第的贡士,全部都是女子。
为了“成全风流佳话”硬提名次的操作,史上并非没有。皇帝非要这么干,群臣也无可指摘。
谁让这一科男生不争气呢?若一甲中有两个男子,皇帝也不好意思这么干吧?
琼林宴那一日,龙幼株一改常态,没有穿皇帝御赐她那一身拉风的蟒袍,而是换上二品文官的官服,安安稳稳地坐在黎簪云身侧。
你们说我是文盲,没有正经出身,当不得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现在我有了,我能当了吗?
皇帝钦赐御酒。
崇慧郡主谢团儿随侍在皇帝身侧,一一垂问今科入贡的女进士,祝前程远大。
所有穿着红衣的女进士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这位风华绝伦的郡主。她们都知道,自己能够科考,能够入朝,皆是因为这位郡主。此后一生荣华富贵,成龙成虫,也皆系于郡主一身。
与此同时。
皇四子谢泽在宫中,狠狠鞭打了一位能诗善文的侧妃。
“妇人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还不得嫁人相夫教子,难不成你也想去考科举?”谢泽挥舞着肮脏的马鞭,将齐氏身上抽出一道道血痕,眼中带着冰冷的恨意。
齐氏伏在榻上瑟瑟不能言。
门外,齐氏所生皇孙谢程跪在门前不住呼喊:“父亲,父亲饶命……”
孰料谢泽听了他的呼喊越发生气。
父亲?他在宫中做了二十年皇子,充当皇帝应付宗室的颜面,皇帝给了他什么?连个最末等的王爵都没给他!儿子们只能称呼他“父亲”,他连个“父王”都不是!
从小皇帝就偏爱谢团儿,她父王是皇帝的亲兄弟,她不止在郡主中活得风光,如今连皇子都被她比下去了!一个外嫁的郡主,堂而皇之住进宫中,儿子姓了谢,凭什么!凭什么!
谢泽一鞭一鞭抽在侧妃齐氏身上,就像是在鞭打谢团儿,鞭打趾高气扬的龙幼株,鞭打那一群不守妇道、想着入朝为官的妇人
“打死你!打死你个贱人!”谢泽咬着牙,狠狠地挥鞭。
琼林宴结束之后,皇帝与崇慧郡主都回了宫中。
太极殿与醒春山房都收到了齐侧妃被鞭打的消息,谢茂吩咐道:“叫郡主处置。”
往日太后在时,后宫诸事皆太后执掌,谢泽就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鞭打妾妃。如今太后不在了,齐侧妃挨了欺负哭都没地方哭皇四子妃都不能随便见皇帝,何况她区区一个侧妃?
就算皇帝知道了,那也是他谢泽闺帷中的私事,皇帝顶多敲打他一番,还能如何?
他又不指望皇帝给他储君之位了。
谢团儿回宫后,先问了儿女吃饭玩耍的情况,下人就来报了皇四子宫中发飙的消息。
年仅七岁的保保正在很认真地翻画本,给啃着甜糕流口水的妹妹讲故事。
他从小身体不好,不能随便奔跑玩耍,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屋子里,无聊时就听嬷嬷讲故事,大一些了,黎太傅就亲自来给他说古今故事,授以得失,五岁开蒙识字,他就很认真,因为他想自己多看些书黎太傅不在时,他也可以自己看故事。
寻常孩子入蒙学的是幼学尔雅三百千,他最开始读的就是春秋史记,讲画本是因为他想给妹妹当老师,教妹妹认字。很可惜的是,他不到三周岁的妹妹十五娘如今只会吃、傻笑和发脾气。
“皇四叔为何鞭打小婶婶?”保保板起脸,眼中都是不忍,“阿母,你叫霞姑去给小婶婶看伤。”
“放心吧。”谢团儿才解了大衣裳,又叫狄女服侍自己重新穿上,“阿母去把她接回来。”
当天傍晚,谢团儿就带人杀到了谢泽宫中,强行把齐侧妃抬回了醒春山房。
谢泽被气得跳脚。然而,谢团儿奉命代掌六宫事,丈夫又在羽林卫供职,一句话就有无数侍卫冲上来,谢泽被她仗势行凶欺负得死死的,生生被她抢了小老婆。
他想去太极殿找皇帝告状,半道就被拦了下来,皇帝说了,此事交郡主处置。
“她是黎王府郡主,我乃皇四子。岂有臣女管皇子宫中闺帷之事?”谢泽在宫中暴跳如雷。
谢团儿正在醒春山房吃芝麻糖,闻言一愣:“我竟不知,他是挑衅还是示好?”
衣飞琥笑道:“他是个聪明人。”
谢泽气急败坏鞭挞侧妃是出自真心,被谢团儿弄走侧妃之后,略觉后怕趁机示好也是真的。
谢团儿如今还差什么?
公主身份。
太平二十五年,冬至。
皇帝颁旨,以黎王府崇慧郡主谢团儿为皇女,命宗正寺改玉牒皇册,上告太庙。
谢朝郊祀天地循古礼,冬至报天,夏至报地。又以太祖配天于圜丘。皇帝在冬至祭祀天神当日,颁旨改谢团儿宗谱入皇册,上告太庙,立其为皇女,收养个皇女哪里需要这么大阵仗?
皇帝虽没有明着立谢团儿为储君,群臣也都心里有数了。
随后,皇帝让皇女谢团儿移居淳熙宫,这是孝帝为储时居住了十多年的东宫。
谢团儿移宫之时,皇四子妃莫氏亲自登门,请求把齐侧妃还回来。
莫名其妙把人家小老婆带走,俩月都不还,你想怎样?
“泽弟宫中服侍众多,不缺一个齐氏。倒是我明年要去听事司办差,缺两个识文断字的贵女陪伴。若论身份尊贵,再没有比齐氏更好的了。”谢团儿断然拒绝。
“齐妹妹,你如何想?”莫氏惹不起谢团儿,只好去问站在一边的齐侧妃。
齐氏咬着下唇脸色苍白,低微却坚决地说:“妾听殿下安排。”
莫氏一喜。齐氏已发现自己话中带了歧义,连忙改口补充道:“大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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