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衣长和番外朕这一生
朕出生的时候重八斤七两生得白白胖胖,世祖武皇帝赐朕乳名十五娘。
世祖武皇帝,也就是群臣宫人口中的世庙,百姓念叨着的老皇爷。论礼法他是朕的祖父,论血缘,他是朕外祖父的兄弟。是的,朕这一系乃是过继承嗣。世庙挑了朕的母亲宣庙做皇嗣女朕这一家子方才安安稳稳地住进了未央宫成为这片天下的主人。
世庙为什么会挑选皇妣宣庙承嗣?这是个好问题。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世庙无嗣。
至于世庙为何无嗣
早些年有传言说,世庙年轻时曾在宗室祸乱中受伤,以至于不能人道。
不过这理由没什么人相信。
一则了解当日内情的人都知道,世庙当初根本不曾受伤。二则世人皆知,世庙乃是天上神农氏转世下凡赈济天下饥民供养万千黎庶。神仙在世间怎么会留下血裔呢?凡人女子也不可能妊继神农氏的血脉。所以,世庙无嗣。
这神叨叨的理由朕坚信了三年。
因为那是阿兄告诉朕的。那时候的朕只有六岁,一本史记尚且认不全,全赖身体孱弱的阿兄好为人师闲来无聊就给朕讲古。当时母亲还未记入皇室玉牒阿兄也还不是皇太孙,提起世庙时,阿兄眼底闪烁的都是孺慕崇拜的光芒。
朕想,那时候的阿兄,只怕也是真心认为世庙是天上神农转世吧?
可惜,母亲最终被册封为公主,阿兄最终被册立为皇太孙。
母亲越来越忙碌,围绕在阿兄身边的“君子”也越来越多。阿兄一天天变得沉默,他不再给我讲故事,也不再和我玩耍,他要做“皇太孙”,皇太孙是要做万民垂范的,皇太孙迟早要做皇帝。
朕常常想,如果阿兄不作死的话,母亲不可能称帝,朕也没有踏入太极殿的资格。
世庙实在太喜欢阿兄了。
或者说,世庙实在太喜欢阿兄身负的两姓血脉了。
说到世庙喜爱的两姓血脉,这里仍旧是那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世庙为何无嗣?
神仙转世说在百姓中广为流传,可那当然不是真的。曾经年幼的朕也对此深信不疑,直到朕快要度过十岁时辰的那个春天,在玉雪可爱的梨花树下,朕见到了从北地归来的凉国公府世子孔彰,那样风姿绝伦的翩翩君子,叫朕刹那间心旌摇曳,朕才明白,……阿兄骗朕!
什么神仙转世,什么凡人无法与之般配,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是因为世庙爱上了襄国公。
所以,世庙废了子嗣,空置后宫,一生一世,只与襄国公相守。
襄国公常常宿在太极殿伴驾,也根本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所以被世庙所倚重心腹,日夜充作戍卫他原本就是世庙的枕边人,世庙住在太极殿,他当然也要住在太极殿。
襄国公姓衣。
论血缘,襄国公是朕的伯父。当然,他也是阿兄的伯父。
世庙所看重的血脉就来自于襄国公。朕七岁的时候,母亲被世庙册封为公主。次年,朕的阿兄被册立为皇太孙。世庙立了母亲做嗣女,却决定让阿兄做嗣皇帝。阿兄凭母血立于东宫,身份却比母亲更为尊贵,无非是因为他身负的那一半姓衣的血脉。
如果阿兄不作死,他能稳稳当当地做皇帝,传下一脉帝裔,主宰这一片江山。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一向宠爱阿兄的世庙在临终之前,传位于阿兄,又口谕母亲临朝称制辅政。
当时,整个太极殿都惊得鸦雀无声。
阿兄自幼体弱,由熟悉朝政的母亲辅政是理所当然,然而,临朝称制?
阿兄已经十八岁了!世庙十八岁时,已经登基亲政两年,把群臣玩得团团转。却给阿兄头上加上一把锁,权力全部交给了母亲!阿兄当时就捂着胃脸色发白,倘若不是撑得紧,只怕就要吐血。
那日朕去探望阿兄,就听见父亲冷着脸训斥:“太极殿里你就敢顶撞二伯父,还指望陛下给你好脸色?但凡你阿娘还有个儿子,今日也没有临朝称制之事了。”
父亲一向对阿兄和蔼温柔,从不疾言厉色。那是朕第一次见他对阿兄发脾气。
若是阿兄听了父亲的训斥,早早地改了,或许也没有此后的事了。
遗憾的是,父亲离开之后,阿兄将太极殿砸了个稀烂,扒着门大骂“朕是皇帝,现在朕才是皇帝”,非但没有悔改之心,反而恨得变本加厉。
现在想起来,父亲就是故意的吧?倘若不把阿兄激怒,又如何废了他呢?
母亲临朝主持大局,忙着为世庙上谥尊号,次日,阿兄身子好些了,同去奉安宫入临。
朕当时仅有一个世庙临终前口头封赠的公主名分,皇帝、辅政太后、朝臣商议国之大事,朕当然没资格旁听。只知道当时吵得很厉害,吵的就是守制之事。
循旧例,新皇为大行皇帝守制时,以日代月,本该守二十七个月,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也不可能真的丢下朝政三年不朝,所以,以日代月就是二十七天时间。
阿兄只怕母亲在这二十七天里把持住一切,将他彻底捂在宫中不见天日,口口声声感念大行皇帝慈爱恩恤,一定要替大行皇帝守制二十七个月,还是那句话,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他要一边替大行皇帝守孝,一边主理国事。
换句话说,他一天都不守,一天都不歇着。
他们在奉安宫里吵闹。
母亲如何生气,朕不知道。朕只知道,他们在奉安宫里搅扰了世庙清静,襄国公生气了。
阿兄如愿替世庙守制二十七个月,服斩衰,丧服素食,不近歌舞女色,不事案牍文墨,就待在太极殿里守着。至于国不可一日无君襄国公说了,大行皇帝临终遗命太后临朝称制,国家大事就全部托付给太后了。
这时候阿兄才发现,所有围绕在他身边蛊惑支持他的“铮臣”“直臣”们,全都不吭声了。
和内阁斗嘴,可以。
和枢机处斗嘴,也行。
和襄国公斗嘴?没有人愿意这么干。
曾经朕也不理解为何襄国公地位特殊,以至于满朝文武皆瑟瑟不敢言。
多年后,朕将当时京畿附近各州的地方守备将军履历调出来一看,八州守备将军拱卫圣京,其中,五个是衣家旧部,另外三个皆出身羽林卫,是襄国公心腹中的心腹。
在临终前的四个月,世庙趁着枢机处调兵换防之际,将黎州、崇州的守备将军刚刚换成襄国公的旧部心腹。
这八个州的地方兵力加起来计有六万,人数不算太多,然而,他们将京师团团围拢。
这是世庙花费了十数年,在朝廷慢慢布局,逐渐替襄国公铸成的一道铜墙铁壁。
襄国公在京中执掌宫禁三十年,掌管着京城中最精锐的羽林卫兵马。京畿外围更有八州守备拱卫协防,不管是外州作乱还是京城告急,八州守备都能充当救援和防线。
通常,这样的布置,核心只能在皇帝身上。世庙却把这一道铜墙铁壁铸在了襄国公身周。
襄国公轻易不说话。
然而,似他这样手握兵权的重臣,一言九鼎。
阿兄就这样被软禁在太极殿内,老老实实不见天日地替世庙服斩衰二十七个月,母亲则奉遗命行至台前,坐在玉门殿的垂帘之后,捧着皇帝之宝,口含天子之宪,主宰着整个天下。
足足二十七个月。
二十七个月,能够改变很多事。
那时候,母亲也没有想过称帝。
做母亲的,总不好跟儿子抢皇位,既然有了皇帝之实,又何必非要皇帝之名?
随着阿兄除服的日子越来越近,母亲忙碌政务之余,剩下的时间就很细心地替阿兄挑选皇后。
因阿兄自幼身体孱弱,当年听政劳累病倒之后,挨在东宫养了几年,选太孙妃之事就耽误了。如今是挑选皇后,规制还要更高一筹,门第也要往上选,是以母亲看得十分仔细。
待选了皇后,挑上几个妃子,只等龙裔出生,母亲再挑选合适的皇孙养大,年纪也差不多了。
朕也没想过皇位的事。
八竿子打不着呢,哪儿就轮得着朕了?
母亲看中的是沛阁老家中的小女儿,沛氏与阿兄年龄相当,熟读诗书,最重要的是,沛家家风极其开明,家中出了五个女进士,沛氏的两个姐姐、三位嫂嫂,当时都在朝中做官。
沛阁老本身也是母亲在朝中最倚重的文臣之一。
诚然母亲挑了沛氏做皇后,有几分往阿兄身边搁钉子的意味,可退一步想,能把沛氏这样聪颖能干的女孩儿配给阿兄,足见母亲一片慈心。
换了朕,弄上一个门第好看、古板木讷到愚蠢的妇人,单给阿兄扯后腿也烦死他了。
快要除服出孝的那一段时日,宫中风声略紧张。
朕几次进宫,都看见母亲坐在长信宫中,看着满屋子鲜花,垂头叹息。
倒不是因为天子要除服上朝问政了,彼时阿兄困在深宫臂膀全失,除了名分一无所有。有世庙临终遗旨镇压着,他那一点儿名分也不大好使。
母亲紧张的是,那些日子里,襄国公往旗山陵跑得越来越频密了。
天子殡葬,三年合陵。
皇帝除服之日渐近,大行皇帝合陵之日也一天天地近了。
襄国公没有做权臣的念头,母亲临朝之后,他几次召旧部进京,亲自带着向母亲引荐。
母亲对此甚为感激。
父亲是襄国公的亲弟弟,他完全可以把旧部引荐给父亲,这对衣家而言,更加稳妥。
可是,襄国公没有这么做。朕想,或许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对衣家,对母亲,对信任襄国公的旧部,都最稳妥。
襄国公引荐旧部,向母亲举荐后起之秀,种种作为都被朝野赞扬,皆认为他准备交回兵权,急流勇退。只有母亲很忧虑。随着襄国公一次次往旗山陵跑,她觉得自己的想法一点点在变成现实。
襄国公萌生的不是退意,而是随葬帝陵的死志。
朕和襄国公不大熟悉。
印象中,他是位不算和蔼也绝不严厉的长辈。所有人都喜欢他,大概是因为……有求必应?
他总是会答应后辈们的恳求。哪怕他老人家总是面上淡淡的,好似根本没听见你说了什么,可对他哀求过的大事小事,最终都会被办妥。朕也曾经向他索求过一套奇珍避水珠,下午就有两个箱子抬到了朕的宫中,还附赠了一个专门打理箱子的小宫奴,真是贴心极了。
至于他在朝堂上的种种厉害之处,朕当时离得太远了,无缘得窥其风采。
朕只知道,合陵之前,母亲痛哭了一场,襄国公就消失了。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承天三年,秋天。
那个秋天热得很反常,东边十一个州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旱灾,母亲忙得几日几夜没合眼。
朕在宫中亦热得奄奄一息,只有凉国公世子才能让朕安下心来。襄国公离开之后,羽林卫是朕的从祖父兄弟衣长宁掌管,朕正想托他想个辙,把凉国公世子孔彰约入宫中饮茶,遍寻不着。
朕在兰林宫门下见到了父亲,父亲说,他要去凉宫准备夜宴。
那时候,朕并不知道在兰林宫遇见的“父亲”,其实,并不是父亲,而是朕的小叔。
朕在宫中转了两圈,没能找到衣长宁,打算退而求其次,去找朕的侄儿衣明聪。虽然是侄儿,聪儿年纪比朕还大好几岁,有事儿找他也很便宜长宁阿兄性子硬,聪儿就软多了。
意外的是,在寻找聪儿的途中,朕又在披香宫门下遇见了父亲。
“阿父?”朕惊呆了,“您不是……”在兰林宫么?
兰林宫往凉宫的方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朕相向对着,再从披香宫走来。
父亲心不在焉地命朕赶紧回宫不许乱跑,朕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嗅见了风中传来的未央宫中第一缕不祥的味道。
当天晚上,聪儿红着眼睛,亲自抬着长宁阿兄的尸身,从兴庆门离开了皇城。
朕在长信宫门前,看见了浑身浴血的凉国公府世子。他抱着剑守在丹陛之下,目光冰冷锐利。
许久。
许久之后。
母亲一身素服从长信宫大步走出,乌黑的长发上仅佩着一枚白玉环。
朕从未见过她那样冰冷的神情。就像是一柄被拔出了鞘的利剑,哪怕多看她一眼,目之所及都要流出鲜血,疼得嘶嘶作疼。现在想起来,那或许就是杀气,或者说,绝望吧。
“十五娘。”母亲看着站在长信宫门外的朕,点名要朕随侍,“你来。”
朕匆匆地跟在母亲的身后。
没有仪仗,也没有步辇,甚至没有宫奴追随。
母亲出现之后,孔彰就不再抱着剑,他将剑佩于腰下,一只手轻轻按着,低头跟在朕的身后。
朕跟在母亲身边。
他不能僭越公主之前,想要追随母亲,就只能跟在朕的身后。
自从看见他抱着剑守在长信宫丹陛之下,对所有人露出戒备的目光之后,朕就明白了,他的忠诚属于母亲,不属于朕。属于太后,不属于公主。可是,他那样近在咫尺地跟在朕的身边,朕听着他的脚步声,听着他淡淡的呼吸声,仿佛能碰触到他浴血的体温,朕还是充满了激动。
朕心悦他。
将满十岁的那一个春天,梨花树下,朕怦然心动,爱慕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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