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作国虽然和铜六年就从备前国析出,成为独立的令制国,但两边的国人甚至百姓还是十分亲近。
国人乡土观念自古就强,更何况现在朝不保夕,天然地就愿意相互依靠,相互借力求活。
就如角南隼人只想保住僧兵的性命一般,这些个溃兵看到儿玉党的勇锐,也存了借着乡党情谊,来背靠上这颗大树遮风挡雨的念头,顿时岸本惣次郎围拢在长船贞亲身边。
户川通安领着担任足轻组头的儿玉党旧部,有样学样,各找本队、外队老乡。他们大部分来自大庭、久米、赤坂、和气这四个交界的郡中,这四个郡恰好都是儿玉党常年活跃的地方,七扯八扯,都能找出点关系。
一时间,天光微凉,驰骋冷风中,队伍中处处私语悄声,说到大家都晓得的乡里趣事,时不时这一簇、那一丛里,爆出一阵笑声,丝毫没有血战余生的紧张压抑。
角南隼人这个假和尚可不笨,当即明白了其中原委,提起马鞭,撵着在他身后的的僧兵:“去,快去,你们也都给我过去拉拉关系,可别让人把咱们给孤立了。”
可惜,这些个和尚们大多自幼出家,或者干脆就是投庇在寺社庄园内的浮浪,找到同郡内的乡人,最多笑两声、点点头,村里趣事一件也讲不出。
一说一瞪眼,一问三不知,这还叫什么乡党?其实,就算他们讲得出,他们这些个寻常百姓出身的老乡们也不见得对他们有好感。
天下崇佛由来已久,西国佛寺内的主持,虽比不上近畿的本山御坊的法主位高权重,地位上较之平头百姓,还是高了不止一筹。
大的寺庙,兼并土地,广修庄园。就比如角南隼人出身的净土真宗,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时,净土真宗已然分建本山本愿寺派、北陆出云路派、近畿锦织寺派、西国佛光寺派、东海本证寺派五家净土本宗,不说所占据的土地,仅他们占有的庙宇,北陆一道就有护持下院数百所。
和尚们锦衣玉食,有妻有子,何异豪族武家?碰上骄横跋扈的坊官,甚至连守护大名都不放在眼里,假借权现别当之名,装神弄鬼。
一向一揆甚至攻灭了加贺国守护富樫氏,成为了战国时代唯一一个由一向一揆控制的百姓持有之国,同样也是由金泽御坊为主的净土佛国。
而且净土阵宗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邻国越前和能登,地方大名与加贺国内的寺院、石山本愿寺争权,使得北陆道的形势极为动荡。
执掌西国的佛光寺派,同样是净土真宗内的武斗派,比起北陆道同门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常煽动门徒发动一向一揆,烧讨强诉,收放利债,兼并良民的土地,让贫苦百姓,甚至是地头武士们都备受欺压,苦不堪言。
这样的出身,角南隼人这些个假和尚,真僧兵怎么能叫他们那些泥腿子出身的老乡们愿意真心亲近?
闲谈太多,队伍乱糟糟没了队形、不成样子。牧良长一切看在眼里,他自然晓得儿玉党的别有用心。
他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他是三浦贞胜派来保护家眷的,一心只想保住三浦夫人和三浦文之丞,给平平安安到达备前国,至于争权夺兵,现在这个只剩不到二百人的溃兵队伍,还没在他的眼里。
他需要的,是宇喜多直家等人的竭力效忠。
经过两次血战,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支些溃兵中,凝聚力最强、最剽悍敢战、作战经验最丰富的,正是宇喜多直家为首的儿玉党,更不用说还有冈家利这等兵法娴熟的武士。
儿玉党又大部分是足轻组头,所以牧良长根本不反对他们向足轻们拉拢关系,互相熟悉了,军势才更有战斗力,此去备前的路上,才会更安全。
可眼看越闹越热闹,担心耽误行军,这出面才制止了他们。命令:各归本队,不许喧哗。
冈家利亲眉飞色舞,正同足轻们说起自己曾经领人多次劫掠尼子家、三好家年供的事情,听到这条命令,翻开一双怪眼,当场就想发脾气。
一转眼,感觉到身边的长船贞亲连连示意,勉强按下恼怒,悻悻喝散了聚拢人群,领了人,散往侧翼。
虽然因牧良长这位监物大人的打断,互相攀谈的时间不长,可就是这么一会儿,全军上下之间的关系,不由亲近了许多。
要知道,前番血战,很多的足轻对宇喜多直家、冈家利的武勇,已是十分佩服,连带对早就武名广远的儿玉党更是肃然起敬,稍一闲谈,即很投机。
武家幕府中让人备受推崇敬服的,不就是勇武、忠义之道么?
天快傍晚时,队伍到了一座废弃的小小兵砦。荒烟焚土,扑棱棱吓飞几只乌鸦,看样子是原本屯驻的守军,得知尼子军入境后,主动将这个专门收取过往行人、商队路费的关所的放弃掉了。
还没到天黑,风卷来了乌云,尽数遮蔽日头,阴暗暗的天色乌黑的天上,不见一颗星。
远方五六十步外就看不清道路。山风更加冷冽,明显是快要下雨的模样,而且看样子这雨定然是只大不小。
牧良长照例先派了人手,进去打探情况,得了回应的确无人后,才敢放心大胆的进去休息,强行赶路,以现在队伍的状态,恐怕也走不了多远,万一半路再下起大雨来,街道上无处避雨,只是自讨苦吃。
想拉拢人心的不止那群假和尚,粟井正晴因先前留在三浦夫人车前护卫,并未出阵讨伐尼子军,自觉受到队里其他人的排斥,於是征得叔父明石景季同意后,自告奋勇,外出拾取干柴、捕鱼射猎。
角南隼人见状,忙让自己手底下那十几个剃度光头的僧兵,向队里其他足轻手中凑集几十个革袋、方便囊,勤勤快快地也跟着去了。
这个假和尚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污油油的熏肉脯,扯着笑;脸凑到牛车边上,双手奉起:“这点子熏肉,是前番在留宿的村子里边找到的。请给夫人品尝,放心,绝对干净,一路油纸仔细包着,没让人动过。”
看那肉,黑的黑、灰的灰,凑近闻闻,不是肉香,倒有几分腥气。牧良长微皱眉头回拒道:“夫人不吃肉,向来茹素拜佛。”
这话虽然是推辞,但也不算全是虚假之辞。自平安以降不论公家还是武家的女子都少食荤腥,当然持刀杀人的武士,甚至是僧兵都不在受例约束。
角南隼人连声赞叹:“真是位慈悲心肠的女菩萨,贫僧佩服!贫僧佩服!”说完,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监物大人,我这有些浊酒,可愿一起解解乏?
牧良长摇了摇头:“谢过禅师好意,先留着。等脱离险境,我在与禅师再痛饮三杯。”
“对,对,对。”角南隼人点头如捣蒜,伸出大拇指,“稳重,一看,监物大人就是老成勤勉之人。等到了福城,三杯哪里能够尽兴,怎么也要喝上一坛!”
牧良长随口敷衍几句,翻身下马,整整衣甲,来到牛车前:“禀告夫人,快到福城了。马匹太累,稍微修休息一夜,咱们便继续赶路。夫人权且再忍耐一会儿。”
顿了顿,他又道,“夫人饿了吧?小人已经派人打水,稍后就生火做饭。”
车厢里嗯了一声,牧良长等了片刻,问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没有,小人就去安排部署、扎营。”
“你且等等。”三浦夫人说道,“先前厮杀,见得宇喜多和泉守伤创颇多,我看他骑在马上疼痛如绞,一路上无声不响。别叫他伤积内中,生出什么病来。非亲毕竟有别,你去代我探问探问。”
牧良长连忙应了一声,这个道理还是懂得,接下来的路上还要仰仗儿玉党的地方有很多。
宇喜多直家早把那名断腿的伤兵扶下马来,伤口只是草草包扎,血污没有洗净,这会儿有得伤口已经甚是乌黑,看上去很是吓人。
顾不得太多,抽出胁差来,两下将粘在血肉上的裹布全都挑开,丢下短刀,忙让人取过来沸水里面煮着的布条,拧干后在伤口处小心擦拭,生怕引起伤口溃烂,导致风邪侵入体内。
一旁的冈家利插不上手,记起刚才看见角南隼人说自己有一竹筒浊酒,急冲冲奔过去,二话不说,劈手就从假和尚怀里给抢了就走。
“你,你这人···”角南隼人原本坐在一间兵舍门口歇息,跟着明石景季攀扯关系,措不及防连带整个人都被推到在地,反应过来。
冈家利已奔回宇喜多直家身边,撒开酒水,好来祛除伤口上的风邪。
清洗伤口这是正事儿,当着众人的面,他总不好再去抢回说要自己来喝,趁得小气,还容易引起众怒。
口中骂骂咧咧几句,讲来讲去无非也是无耻之尤,山伏盗寇这些词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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