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漆黑深沉,大田垣的营砦内,人来人往,往来不绝,加固扩大着这座寻常支砦。
前砦、本阵两处基本竣工,其余栅栏也基本搭设出了大概。武士们顶着印有家纹的韭山斗笠,穿行风雨,扯着嗓子呼喝指挥足轻大将、奉公人拖泥带水的穿行在低洼地,不住声的催促手下杂兵队加快速度,挖掘沟渠,排水泄洪。
层层营帐众,两个身披介胄的武将,登上早就搭好的矢仓。雨幕朦胧,让龟山顶上的那座废弃城砦变得模糊不清。
“下总守猜,儿玉党今晚会不会派兵来攻?”问话的人,三十四五年纪,生得阔脸黝黑,身形壮梧,威风凛凛地站在当场。此人名叫清水宗则,高松城主,现任的备中清水氏家督。
他身边那人名叫植木藤资,正是此回讨伐儿玉党的总大将,面白长须,形容十分瘦削,道:“我大军到地,已经一日两夜。既未夺取对方的在江岛渡的舟船,想来山城内的儿玉党必已得知三村家亲那处的战况,为求自保,怎会不来试探?”仰头瞧了瞧压顶乌云:“眼下雨势越发急促”颇为笃定地言道:“最多一个时辰,宇喜多直家这个倭寇头子,必然派兵下山。”
“下总守明见。”清水宗则哼了一声,朝着龟山方向望了会儿,雨急夜黑,甚么也瞧不见,心下略觉棘手,道:“昨夜新九郎与中岛监物攻山,敌军派来拦截则贼众,甚至敢战。听新九郎所言为首那名敌将身手极佳,骁勇善斗,接连讨死我清水、中岛两家中数名以勇武兵法见长的家臣。最后还是依仗强弓快箭,交相掩护,方才堪堪摆脱敌手,全须全尾的安然退下山来,今夜若日再派此人来攻,怕是不容小觑。”
“我军骑马太少,不然就算真个派兵夜袭,也可派出骑马队来断其退路。”植木藤资朝西面猿卦城叹了口气,道:“出阵美作国本就损失不宇喜多直家这个倭寇又聚众猖獗肆虐,现在拢共一万五千大军出阵在外,仓禀吃力甚多。唯望尼子军能够早破土井城,同我备中国人合力剿贼,平抚乱局,好为国内百姓缓和一口气。”
清水宗则点头赞同。庄氏虽然在细川分流之际趁势夺取南备中自立,可毕竟夹於大内、浦上、尼子、山名四家大名之间,为求自保只得依附於近制霸苇原的尼子家。
清水家同样是郡司目代出身,在赤松氏衰败之后便在各家大名之间来回反复,因而对植木藤资所言,深有感触。
不说天灾,也不说备中国内各家豪族之间的宗党林立,内斗不止。
单说倭寇一患,近来三五年内,盐饱、村上、儿玉、日振、八幡这五家水贼倭寇,大小侵入不下百十次。焚烧村庄,抢劫钱粮,掳掠杀害乡里百姓。
儿玉党更是趁着备中国内两强相争,一揆不断之际,悍然洗劫数郡之地,并且召集四方水贼一并入寇,算下来抢夺的钱粮超过数万贯,可恨至极。
都宇郡尤为受贼荼毒,只怕没有几年缓和,休想要恢复元气。地头武士之家,寺社僧人不少人都是举家寰难,以至于都宇郡国人众想要召集乡士组织复兴军,竟然都找不到个能够出面振臂一呼的人物,来担任縂领,组织人手抵抗。
直到得庄为资带军返回,这才借助尼子家的威势,勉强压服仍旧内斗不休的贺阳众协同出兵,情况逐渐转好,几次交手后,将儿玉党从富庶的仓敷、庭濑两地驱逐,逼退至海边的龟山躲避。
想及此处,植木藤资不免忧心忡忡,道:“这两日来得情况,着实不容人乐观,贺阳众内的各家豪族俱不肯卖力。先是石川大宫懈怠不战,坐视江岛渡贼众退往海岛后有三村修理大夫麾兵反击,连战来败,更是折了冈右京介这等猛将。”
石川大宫者,说得正是幸山城主石川久智,其家虽是清和源氏出身,可家祖石川判官代义兼与庄氏家祖左卫门四郎,一并作为细川氏郡司代官前往备中国就封以来,便世代执掌吉备彦津大神社的权现神领,从武家逐渐转为寺家。
石川、庄氏两家虽然同为细川代官,家中祖上又曾约为义兄弟,数代联姻通婚。按理说本该互为友盟,备中扰乱之际,庄氏曾奉石川氏为南备中守护代、自家则居侧位辅佐,担任五郡国人众惣领旗头的职役。
但这种亲密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庄氏便煽动与石川氏不睦的多加豪族离反作乱,并在尼子经久的支持下很快反客为主,将石川家一举推下守护代之位,并对幸山城展开围攻。
若非当时刚刚篡夺主家赤松氏基业的浦上村宗,不愿见得尼子家势力深入山阳道,派兵击退庄氏,险些便就灭亡断绝。
故此,才会对儿玉党的所作所为,一直冷眼旁观,强自压下对宇喜多直家暗杀过自己的仇恨,坐视一揆不断扰乱,以求给庄氏造成重创,好趁机驱逐贺阳郡内不顺从的几家豪族,恢复郡领。
现在虽然迫于尼子家军令的压力出兵,可仍旧是敷衍应付,故意放长船贞亲退到江之岛,几次围攻也都是闹腾出一番声势后,便就撤军,根本不愿正面争斗。
植木藤资才会说儿玉党肯定得到三村军那边儿的消息,对此他亦是无可奈何,更不敢将石川军换到西面布防,生怕万一三村军孤注一掷,派轻兵绕过猿卦城,对龟山城下的己军展开突袭,石川久智万一寻得机会,在暗地里派人鼓噪败北,遗害只会更大。
可若不征发对方前来助战,留着石川军在背后,更是难以心安,遣去东面江岛渡已经算是最为稳妥的办法了。
相比起心怀鬼胎的石川久智,清水宗则对尼子家催促出兵军令更为不满,满腹牢骚:“原本我等与备中守定计,圈住都宇郡后,等到冬天就能够饿杀之法,逼得三村家亲自行退走,再转过身来去全力对付儿玉党,偏偏尼子家非要硬逼着我等两面出兵说道底还不是”含糊两句,没再说下去。
他与植木藤资关系亲厚,数年前备中大饥馑,便是植木藤资馈粮两千石,相助清水家渡过大难。两人相交莫逆,彼此熟稔,可有些话还是只可意会,不能亲口言传。
植木藤资默不作声,没有搭话,心中却是颇为认同对方所言。
只不过此回出兵,除去尼子家催逼外,多半为家督反复思量后所决,他身为一门众不能多做评说,叹了口气,转开话题:“人算不如天意。此番大雨连日,三村家亲被引去小田郡,多半无法快速撤军回援,只要土井城被夺下,断了吉川元春的退路,我备中国的扰乱当很快就能平定。”
“天佑”云云,清水宗则很是赞同,点头道“我军才集结完毕,吉备大权现就起了**,大风从海上一刮,得以趁机将儿玉党在山下的支砦全部拔除,掩杀上山,敌才知晓,的确得权现庇佑。”
随后神情又变得不屑一顾,接着道:“土井城小墙矮,毛利军主力又南下小田郡,仅剩五百足轻和四五百名三村家派去的杂兵协防,居然到现在还未攻克,反而说什么天降大雨不利于攻城,他尼子家人怎生如此土偶泥胎,淋不得雨?只怕我等这边儿都收兵歇战了,土井城还未被拿下来。”
这番话,植木藤资更是无言以对,相比一直在备中国内打转清水宗则,他与兄长庄为资可是亲眼见识过尼子新宫党的兵威,以及尼子晴久的强横手段,所为何者,难为言语所能道载。
好在这里没有外人,不然传扬出去,多半又是一场乱子。
他不敢再继续言谈下去,改问眼前军情,道:“我军布局定。备后守以为,城内的儿玉党会有什么对策?宇喜多直家那倭寇又会有何举动?”
清水宗则久於行伍,娴熟合战,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三村家亲、宇喜多直家两人都是狡诈多变之徒,心中俱是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正如三村家亲不会坐视儿玉党败亡,宇喜多直家也必定会想办法策应三村家亲派兵回援。”
“如何策应?”
“清江庄守军,虽然占据川水地利可以隔绝西岸,却是防不住东南面的龟山。故而,对方必定会出兵袭扰此处,试探虚实与否,一旦我等露出不支之态,对方定然会加派兵力增援,力求破阵。”
合战交锋,无非就是你来猜我的心思,我揣摩你的方略,谁能猜对自然就是谁能够获胜。清水宗则虽然粗直,牵涉行军打仗的事物,却一点也不含糊。
植木藤资追问道:“那你我两人又该如何应对?”
“只需要稳住清江庄的防备即可,若是清江庄防备不住,丢了兵砦”
清水宗则好似已经看到这一番情景发生似得,言语轻蔑地冷笑道:“我军只需要稳坐不动就是。”顿了顿,开口解释道:“猿卦城坚固高大,纵然宇喜多直家带人去与三村家亲会合,也不是等闲能够拿得下来,更不要说长途跋涉,经历疲惫,还能有多少战力,城内数百守军足以将之拦下。”
“咱们趁势居后掩杀,两相高下立判,任这倭寇狡计多端,难逃我军内外夹击,更何况以我对宇喜多直家此人的了解,他在还有退路的情况下,绝不会舍己为人的去拼死援救三村家亲。事若真个不济,多半会弃众而走,乘船逃回备前国,下总守只要不断向其施加压力,权衡之下,如此薄恩寡义之贼,丑态定会暴露无遗。”
“备后守所言极是。不过,儿玉党内未必不会有人看出来局势图谋,万一全力率众来寻死战,又该如何?”植木藤资文吏奉行出身,思虑周密,想到另一端:“我军假竖旗帜,诈为七千之众,可军中多半都是些青壮百姓,干些劳役活计还行,真得见仗厮杀,多半难与儿玉党拼死力战,”
宇喜多直家、三村家亲固然不会涉险逾越,可他们去能够仗着手中的兵力肆虐为恶,攻敌必救。如此,只要能够调走庄氏的兵力,便算是达到了救援的目的。
“正是为了防备儿玉党求战,所以备中守才命我军修筑兵砦围困。”清水宗则不以为然:“儿玉党军中一揆众多时备中国内百姓,定不会愿意陪他同生共死,一旦势颓将败,内里必会生出变乱,再者其无论攻打何地,我军皆有另外两处可立即策应来救。”
植木藤资沉吟片刻,道:“也是。清江庄、江岛渡那处皆无路可通儿玉党”话没出口,随即他便又自己否定了自己想法,摇头说道:“我军阵势已成,宇喜多直家多半不会来倾巢而出,冒着被截断退路的份上,来强行主攻我本阵。”
清水宗则倒是巴不得宇喜多直家派兵全力出击,自儿玉党入寇以来,清水氏的庄领就被祸害的不轻,治下百姓被杀死、负伤者多达三百余人,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庄为资派给的军令,多半是以守势围困为主,如无必要的话,不可轻易妄动。军令不好违背,可清水宗则、清水宗长兄弟心中到底是痛恨儿玉党的胡作非为,想要讨灭这伙恶党。
儿玉党若是来自寻死路,那当真是正中他的下怀,大大地求之不得。
儿玉党全部的兵力,他早就查探的一清二楚,虽然号称“连接万人为行伍”,可实际上至多不过六千人上下,其中接近半数都是被强行掳掠去的老弱妇孺,可堪一战的还是那两千恶党本队。
听说宇喜多直家擅长使用铁炮、骑马队相互配合,以来击退敌军,中岛辉行便是如此吃得大亏。
可眼下大雨瓢泼,道路泥泞,儿玉党的这两样优势荡然无存,堪谓权现神助,正适合以强弓开阵的清水氏出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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