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馥梅昏睡了好几个小时,醒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走廊里的灯光很亮,透过门上小窗撒进屋里,睁开眼睛稍一适应,便能看清房间里的一切。朱馥梅初时以为是在酒店的房间里,仔细一看,还有两张床上躺着人。美兰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趴在她床上头枕着胳膊睡着了。她手一动,美兰醒了,坐起来,脸俯在她耳边小声说:“醒了?都快把人吓死了!”
朱馥梅问:“这是哪里?”
美兰说:“医院啊。你发烧都烧晕了,饭没吃完就过来了。”
“老裴呢?”
“外边联椅上坐着呢。”
朱馥梅下床,头还有些晕。美兰扶着她出来,见裴律师坐在蓝色的联椅上,抱着双臂,头靠在墙上,似已睡着。
美兰轻轻推推裴律师,裴律师以为是护士,急忙站起来。见是那两人站在面前,对美兰小声说:“你把留置室里的东西拿出来,我们去医生办公室看看,要是没事了,就回酒店吧。”
医生在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做了必要的检查。又量了量血压,说没有太大的问题,用中医的话讲,就是急火攻心,西医说法是因紧张脑供血不足,最近别再有强烈的情绪刺激,静养一段时间。三个人就开车回了酒店。
到了房间门口,朱馥梅对裴律师说:“你好好睡一觉,我和美兰也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电话叫你起床。”
裴律师没说什么,伸出右臂抱了抱她,就进房间去了。
朱馥梅和美兰进了房间,服务员已经给拉上窗帘做了夜床。插卡取电,换上拖鞋,朱馥梅取牙具刷牙,美兰上厕所,坐在马桶上说:“在医院那会儿那么困,现在怎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朱馥梅说:“我睡够了,不困了。你得好好睡。”
美兰说:“洗个澡,困了就睡,不困咱俩就说说话。”
这一折腾,感觉便如劫后余生,哪里还睡得着。两人开着空调,盖着薄毯,关上灯隔着一个床头柜说着话。
“你明天,啊,不是明天了,是今天,真回去拿证件来办结婚证?”
“当时有些冲动了。”
沉默了一会儿。
美兰先开口:“是怕裴律师,复查结果有问题?”说得有些小心翼翼。
“不不不!”朱馥梅反驳得有些激烈。“是怕我自己。”
美兰说:“今天医生说你是急火攻心,脑供血不足了,没啥大问题的。”
“不是因为这个。”朱馥梅声音里有了哽咽。“我家老田就是这个病。现在裴律师又发现阴影,我觉得是我克男人,怎么他们两个都这样。”
“梅姐!”美兰声音都提高了。“裴律师如果真有事了,一定不是你的原因。他在二十多年的婚姻里,起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压抑中度过,这个我比你清楚!”
“我说服不了自己。”朱馥梅扯了一把纸巾拿在手里。“看两天后的复查结果吧。要是有事,我尽快和他结婚,他活多久我伺候他多久,要是没事,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他了。”说完把毯子拉过头顶,整个人缩在薄薄的毯子里,肩膀的抽动清晰可见。
美兰静静地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隔壁的裴律师也睡不着。造化弄人这句话,以前他向来是不信的。可是现在,由不得他不信。他烟酒不沾,对二手烟也警惕有加,能躲就躲。如果肺真的出了问题,恐怕就是中医说的“忧伤肺”,情志抑郁导致的。之所以信了造化弄人,是感慨二十多年在厌烦前妻中度过,连个头痛脑热都不常有,而今身边有了一个漂亮、温柔、善解人意的女人,说句矫情的话,是等到了一个理想中的妻子那种类型的女人,却天不假年,让他患上个说死就死的病。他对美好余生所有的憧憬,在医生告诉他肺上发现阴影,需要复查那一刻,便一寸一寸地碎掉。伤感之余,朱馥梅闻听他生病时的种种反应,又让他心生慰藉,要求领证和急火攻心,无一不昭示着这个女人对他毫无保留的爱意,为了她晚年生活着想,自己不能拖累她,累垮她。他实在不忍心,可想放,却又放不下。
一堵连音都不怎么隔的酒店墙,却把心心念念为对方着想的两个人,隔成了对向行驶的复兴号,在交汇的刹那,向着相反的方向呼啸而去。
失眠是一种有意思的病。应该睡的时候,要死要活睡不着,越躺越清醒,还不管冷热都出汗;应该起来的时候,却会在起床前的一个小时或四十分钟,进入百般努力也没进得去的梦乡,以至起来后总是感觉没睡醒,头昏脑沉。不说朱馥梅和裴律师,就连美兰,第二天起来后,都是走路打晃,仿佛宿醉未醒。
朱馥梅和裴律师各怀心腹事,又决意不肯告诉对方为其着想的种种思虑,见了面便有些目光躲闪。裴律师还好,朱馥梅是个已不年轻的女人,经此一击,情志、皮肤都有些经受不起,整个人看起来面色有些灰败,眼袋在黑眼圈的加持下,坠得原本杏仁一般的美目都松塌下来,肩背也不如以往挺直,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活脱脱地老了十岁。裴律师看在眼里,心知这个温婉美丽的女人变成如此模样,皆因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病,心里便如有只手探进去撕肉一般疼。他拿起一块面包,在上面涂些黄油,又涂些果酱递给她,动作轻柔,似含着告别前的伤感。
朱馥梅抓住他拿面包的手。眼睛看着窗外,轻声说:“我就住这儿,等复查结果。”
美兰站起来,说:“我给汪雨飞打个电话,在这儿陪你。”
裴律师苦笑着说:“不用啊,出结果那天我过去。”
朱馥梅说:“吃饭吧,不争了。”
两天后结果出来了。是鳞状细胞癌,单侧,没有转移,比小细胞癌的预后效果好一些,恶性度没有那么高。看到了结果,朱馥梅反倒镇定下来了,这两天,她晚上躺在床上一直在百度这方面的知识,结果比她作的最坏打算,要好得多。她迅速做出一个谁也不能更改的决定:马上结婚,可以不拍婚纱照,不摆酒席,甚至可以不举办婚礼,但是要马上去民政局,把那两本红色的小本子领回来,她要在法律的见证下,以一己之力,把她以花甲的年纪、以少艾的心境爱上的男人,从病魔的手里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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