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桃间堂皇”嘛……
四面无壁之堂称“堂皇”,何苍天隐约记得,《太平御览》还是啥书的,记载过西晋的华林园中有百果园,每种果树自成一林,“一果之间,辄作一堂”,有李间堂皇、桃间堂皇等名目。当然,不能就此断定其他朝代的华林园没有类似的名目,不过,东晋以降,青瓷兴起,鐎斗就算还未被逐下堂去,实用性一定是减弱了,而从这件鐎斗的“龙尾”上置一破坏造型的提耳看,彼时还是注重鐎斗的实用性的,如此看来,断其代于西晋,大致合理?
何苍天不由有些好笑:这明明是件现当代出品的器物,我却在这儿替它“断代”?
不过,从其繁琐富丽的造型来看,确实像是出自皇家苑囿的器物。
“第十三”应该是指器物的编号或摆放位置啥的,至于“容一斗重五斤六两”嘛——
嗯,折算成彼时的度量衡,容积也好,重量也罢,目测、手感,八九不离十啊。
这个铭文,严谨的很,几无破绽,这是为了啥特别的情节设置吗?不然的话,这个剧组的服化道,也未免太用心了吧!
档主留意到何苍天正在细看斗腹上的铭文,指了指“龙尾”:“那上头还有字儿。”
何苍天定睛看去,果然:
“元康三年九月己酉何苍天监工乙造第三”
啥?!
何苍天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放下鐎斗,揉了揉眼睛,端起来再看,没错,还是:
“元康三年九月己酉何苍天监工乙造第三”
这……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所谓“物勒工名”,这行字是记录器物的铸造时间以及监工、工匠的名字,“何苍天监工乙造”要断句成“何苍天监”“工乙造”,“何苍天”是监工的名字,“乙”是工匠的名字。“第三”和腹身的“第十三”一样,都是某种编号。
哎、哎,先不说巧不巧的啊,这行字可是露了破绽啊!
元康,那是……晋惠帝司马衷的年号,元康三年,嗯,彼时贾后当朝,所谓“主暗于上、政清于下”的时代……咦,俺的“断代”很准嘛!
先不说这个,俺想说的是,东汉承王莽之弊,名字都是单字,到了晋初,此情形依然没啥实质性的改变,双字名是很少见的,就有,也是第二字为“之”一类实际意义不明显的字,以“苍天”为名,有点儿过于特立独行了吧?何况,这个“何苍天”,既为铸造铜器的监工,就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起这样特别的名字,想扎谁的眼呢?
你看,名字前头,连个起码的职位都没有!
还有……何苍天不由自嘲,若这件鐎斗真是出自元康三年,倒是俺那位“远祖”同时代的器物呢!
所谓“远祖”,指的是何曾。
这是老爸打小就向他吹嘘的,意思是他们何家出自大族,血统高贵,但何苍天并不以这位著名的“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的老兄做自己的祖宗为荣,再者说了,史书上记载的明明白白,“永嘉之末,何氏灭亡无遗焉”。
面对儿子的质疑,老爸从容的很,“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么一大家子,总有几个过江的,哪儿就‘无遗’了呢?再者说了,就算何曾这一支真的‘无遗’了,他还有兄弟嘛!都是一等一的大族,咱们就算不是他那一支的,也差不了太多嘛!”
大三的时候,老爸带何苍天回乡祭祖,何爸打小儿进省城读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事业有声有色,生出儿子来青出于蓝,读的是南国首屈一指的名校,也算是乡里一个小小的骄傲,开祠堂之时,族中长老还特地为此告慰列祖列宗。何苍天打蛇随棍上,表示很想瞻仰一下何氏族谱,说自己现在某媒体实习,说不定可以公私兼顾,为咱何氏宗族做个宣传,说咱这儿人杰地灵、代有英才出啥的。
长老们大喜,颠颠儿的捧了几大本族谱出来,珍而重之的摊了开来,何苍天看时,虽然上头大吹了一轮“门第鼎盛,簪缨蝉联,吾邑望族”啥的,但真正名姓可考者,最早不过明朝洪武年间一个七品的总旗,芝麻绿豆大的官儿,距何曾的年代以及位列三公的地位,都差的太远,而何曾本人,由头至尾,也没在族谱上漏过脸儿。
想来族人也晓得以何曾为“远祖”,忒不靠谱,不好意思形诸文字,落人话柄吧!
形诸文字……何苍天突然醒起:这个鐎斗的铭文的字体,在隶书的底子上,已经带出点儿魏碑的意思了,正正符合那个时代的书法由隶转楷的特征。
他不由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这一层都想到了?这个服化道……厉害啊!
档主见何苍天出神,说道:“挺别致的一个东西——喜欢就收了吧!不贵,八百,交个朋友!”
真不贵,这样的做工,若换个登堂入室的正经摆卖处,八百后头加个零也是正常的。
要买吗?
何苍天关于古器物的有限的知识,只是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的副产品罢了,对于收集文玩,其实并无兴趣,何况,这件鐎斗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文玩”,不过,上头的这位同姓名的监工——
哎,还真是……缘分呢。
说到“缘分”,自然想起“苍天大地”的CP来,如果因为名字的谐音而走到一起,最终成为人生的伴侣,那就更加是“缘分”了!我若拿这件东西给她看,博佳人一笑之余,不也是一个极好的谈资?由此而及彼,这件东西或能成为两人感情升级之阶也说不定呢!
好,买!
贵自然不贵,但讨价还价还是必要的,最终,六百八十成交。
何苍天掏出手机,正准备付款,隐约觉得指尖略有异样,定睛一看,黑黢黢的,轻轻一擦,嗯,擦得掉。
这是什么?
何苍天端起鐎斗,小心翼翼的倒转了过来,斗腹底部一片黢黑。
档主表示歉意:“不小心在哪儿沾了点儿灰,我擦一擦,擦一擦。”
何苍天看的明白,这不是沾的灰,而是烟炱痕,也就是说,这件鐎斗是实打实用来煮过东西的,且还不止一次——长时间的烧灼才会产生这样浓重的烟炱痕。
这件物事到底什么来历?不由叫人暗暗称奇啊。
他笑一笑,“不碍事,不用擦了,就这样吧。”
回到小区,周边的灯光暗了下来,何苍天捧着鐎斗,走在林荫道上,倒也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目。
嘿,我到底也没有问问那位档主,这个鐎斗,到底什么来历?
也好,如此,可以在佳人那儿保持一个神秘感嘛。
有风拂过,抬起头,簌簌作响的枝叶间,冰轮耀目。
哦,月上东天了。
还有,您好像很圆的亚子,今儿是十五吗?
单手托住鐎斗,掏出手机,果然,农历十五。
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这个姿势,一定满手的烟炱痕了。
正想着是找个地方清洗一下,还是就这样先回家再说,眼前微微一花,鐎斗里什么物事明晃晃的闪了一闪。
像是……月亮的倒影?
可是,这玩意儿方才翻来覆去的倒转了好几次,里头一滴水也没有啊!
探头,定睛,细觑,虽然有些模糊,但里头的……还真像是月亮的倒影呢!
难道是……内壁打磨的极光滑,甚至可作为铜镜用了?
可是,这玩意儿是煮东西用的呀!
何苍天揣好手机,手伸进鐎斗,轻轻的摸了摸。
这个手感——
有点儿……软弹弹的?
这不像是金属啊!
何苍天愕然:我特么不能花六百八买了个赝品中的赝品吧!
再伸手进去,用力的一戳。
“月亮”荡漾开去,手指往下一陷——
刹那间,何苍天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量捉住了自己,非但手指、手臂,整个人都向鐎斗里栽了进去。
他喊,但喊不出来,连嘴巴也张不开,黑暗有若实质,紧紧的裹住了他,绞索一般收紧,浑身骨骼格格作响,五脏六腑连同脑汁都似要被挤了出来;同时,整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旋转,急坠。
昏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苍天呀!大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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