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年间,坊间繁荣,兴歌舞,醉酒家,承唐韵,多绰约。
汴京城内有一清音阁为达官显贵喝酒听曲之所,其中有位极负盛名的女琴师,千金一曲,曾以一曲凌歌怨闻名于汴京城内。此琴曲时而如泉水伶仃,时而似花如蜜,时而若临簌簌冬雪,时而又同萧瑟秋风席卷在地,正可谓是一曲歌四季,万世传芳名。曲子虽好,然琴女却始终不曾露面于世人前,千金一掷的客人也只得屏风后聆听,且一月只奏一曲,引得余下众乐人无不钦之羡之。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琴女照例前往郊外林间小屋避暑,只携一乳母张氏随身服侍。此女子头戴斗笠,身着素色长衫,背着一柄伏羲琴,踏着林间的青石板路,一边走一边哼唱着:“山间岁月好,复尔看今朝。鸟鸣春闺空,无事便逍遥。”
她本就是这么一个逍遥人,赚的了银子,也无甚志向。她的口头禅便是: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同一片林子里,还有另一支小队伍也在缓慢地移动着。
“郎君,以您现在的声望,为何选这样一处偏僻住所?”说话的小厮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瘦弱的肩膀挑着担子,左摇右晃地踉跄着。少年不语,只是用轻纱遮眼,踽踽前行,仿佛世间只有他一人,闻着林间的木叶清香,听着鸟叫虫鸣,心中已然成画。师父常和他说,眼中山河未必要见到才能画的出,若见得十分,往往只画的出七分,若未曾见得,却可画出十二分。
推开院门,少年终于摘掉蒙眼的薄纱,仔细打量着四周,庭院四四方方,小楼虽只有二层,内间却极为宽敞,是个幽居的好住所,想必月上枝头时分,更为雅致动人。
“阿莫,铺纸研墨。”少年冷静的声线与稚嫩的面庞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苍劲有力地写下三个大字:明月楼。这便是他以后的居所了。
夜色来袭,院墙的另一边,琴音袅袅,阁中香气撩人,柔软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捻弹拨,伴随着女子的低吟浅唱,美妙绝伦。
“郎君,这隔壁原本是空置的,不知怎的突然又住了人,这可如何是好。扰了您作画,小的办事不力,这就再寻一处住所。”
“无妨,这琴音不俗,想必是位隐士,我们也安静些,免得扰了他抚琴。”
这女子一连弹了数曲后,一时疲惫,拿起琴谱沉思着,只见她鬓间垂落几缕发丝,带着几分慵懒的漫不经心,未着鞋袜,足上纹着只翩然的蝶,绯红如血。她伸手取了颗饱满的青梅,含在口中品味,只觉酸甜可口,正欲饮茶相配,忽闻院门外有些窸窣声响,她向来耳力惊人,隐约听得些粗重的喘息声,近日里城外常有匪徒流寇作乱,怕不是那伙人吧,遂慌乱中逃离,三下五除二翻墙入了隔壁的院子,二话不说便推门闯了进去。
少年的画笔刚蘸取的颜料滴落在纸上,晕染成一片绯红血色,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只见她发丝凌乱,领口微张,杏色的裙衫上沾着些许的泥尘,一双玉白的小脚裸露在外,这女子急促地呼吸着,还未站定,头上的青簪滑落在地,碎成两截。清脆的一声响,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少年一时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小,小娘子从,从何而来?”
这时劫匪已经来到了这边院内,将周遭一应物品打翻了七七八八,眼看那群人就要冲进来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其藏在身后,随即厉声道:“外面的人莫要往里闯了,内子病重卧床,不堪惊吓,我等将现银悉数奉上,可好?”
外面的一群劫匪开始议论了起来,一位斯文白净的小个子低声道:“大哥,我等不过图些银钱,我看里面这人家是个明事理的,要不……”
“也罢,快些将银两送出,耽误了爷们收工,饶不了你。”此时说话的是那领头的须髯大哥,横眉冷对,气粗如牛。女琴师的手死死抓住画师的袍衫,小脸煞白,一对紧缩的眉头下是惊恐如小鹿般的眼神,牙齿微微咬着下唇,急促地呼吸声在静室内清晰无比。
“阿莫,将这银票还有碎银送出去给他们,还有这块腰牌,说着他试图从袍衫内掏出腰牌,这衣衫却紧的没有半点缝隙。
少年无奈地笑了下,轻轻拽了下自己腰间的带子说道:“娘子不必紧张。”
琴师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手,羞红了脸,像热水滚过的虾子一般。
匪徒们拿了银子数了数,其中一人议论道:“这人家莫不是诓人,随便取了些买菜的钱打发咱们。”
阿莫又将腰牌奉上,徐徐道:“各位且慢,我家主人另有物件请各位相看。只见那腰牌玉石质地,纹饰精美,在月色下闪着剔透的光芒。
众匪徒凑近了瞧着,其中一位忽然惊道:“这牌子……你们是宫里来的?”
旁边人笑着应道:“宫里的人如何会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阿莫收好玉牌后说道:“我家郎君的嘱托已带到,各位请自便,若是饮茶,在外招呼一声便是。”
“大哥,这人家怪客气的,还问咱们喝不喝茶。”
“你这头上长的是个肉疙瘩吧,这是让咱们拿了钱滚蛋,别碍眼呢。”
“行了,毕竟宫里的人,虽说世道也乱,但惹上官司也麻烦。”
一行人一边喋喋不休地议论着离开了。
此时已是亥时将尽,室内烛火微微,半幅残卷被风吹得颤动。万籁俱寂中,女琴师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这才看清眼前的郎君,似乎与自己年龄相仿,十六七岁的模样,朗目秀眉,朱唇莹润,双颊水嫩似乎还带着些奶气。
时间如同停滞了一般,无人开口说话。
小郎君心里暗暗思忖道:“这娘子生的好俏丽,这桃色面颊柔美非常,眉目含情。”
琴师也在心里默默念道:“我隔壁竟然住了个明眸皓齿的小郎君,以后可要多多来串门,此等容颜不多看上几眼,都是辜负天意。”
见此情形,阿莫拔腿便向外走,临走前说道:“小的去给郎君娘子沏茶。”
画师方觉自己失态了,立即回过神拱手作揖:“小娘子可安好?”
琴师回礼,低头发间猛然发觉自己未着鞋袜,略移动了下,足下剧痛,心想,方才匆忙之间不知踩到了什么,赶紧回去处理下伤口,郎君再好看,也得脚好了再来看。随即说道:“郎君,多谢你今日相救,我这脚伤了,先回了。俗话说这远亲不如近邻,来日方长,有缘再会,再会啊。”
虽然已经大差不差猜到她就是隔壁那弹琴的人,但还是讶异竟是个这么年轻的女子,造诣如此,真乃神人也。画师思忖间,这女子已经一瘸一拐地向外走了。
“小娘子,莫要逞强落下病根,我背你回去吧。”
这女子犹豫片刻,也似乎别无他法,尝试了扑腾了几下都没上去,尴尬地说道:“我这胳膊方才翻墙伤了筋,抬不起来。”
他见她足下渗出一丝血迹,灰头土脸,耷拉着肩膀,可怜兮兮的像一只断了翅的小鸟,不由地掩面偷笑了一下。”
不巧被这女琴师听到了,嗔怪道:“才刚见郎君寥寥几句便击退强敌,此刻许是笑我娇弱无能?”
这小画师见她杏眼圆圆一瞪,更是平添几分怜爱,笑着叹气,随即谦恭说道:“娘子脚伤,不便行动,而今只余我与小厮二人,在下,冒犯了。话音刚落,琴师还在迟疑他要作何,那少年挽袖将她拦腰一抱,她低声惊呼道:“你,这是?”话音未落她瞥见少年侧脸清冷如月,眼神清澈明亮,无半点淫邪心思,突然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太过,便立刻沉默了,似乎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大合适,毕竟人家一心相救。画师似乎猜到了她在思量何事,一边向外走一边悠悠说道:“小娘子年岁不大,心思倒是玲珑。”
待欲进内室,画师将她轻轻放在一旁,问道:“可有绢帕?”琴师微微诧异了下,还是将袖中丝帕递了过去。只见这少年双手接过,将绢帕蒙住双眼,系上后推开门,再度将一旁女子抱起,暖阁内幽香阵阵,画师将怀中女子轻轻放在了榻上,又从怀中拿出一瓶药轻置于旁,当真是非礼勿视,真君子也。
“娘子平日里可有人侍奉?”画师问道。
“多谢郎君相送,郎君日后可唤我溪音,平日里我与乳娘相伴,今日许是城内有事绊住了。
“如此便好,娘子脚伤切记敷药,一日三次。稍作停顿后又拱手作揖道:“娘子可唤某子末,乃一介画匠,今夜天色已晚,某先行离去,不扰娘子清梦了。”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门后,这画师的汗已经从额头上滴落下来。才摘下绢帕,忽然想到这帕子并非是已物,又顾虑那女子不便行动来取,且待来日再归还吧。走出数十米后鼻子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暖阁的香气,这是……那女子的帐中香,想到这里,画师立刻扶额摇了摇头,欲止住混乱的思绪。阿莫见状立即递上帕子说道:“郎君辛苦,这小娘子看着瘦弱,没想到这般结实,公子劳累了。”
殊不知这小公子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虽未肉眼见得,但画师的想象力非常人可比,美人香闺,阁内芳芬,玉足袒露,真是比方才劫匪来袭时更心惊肉跳,许久未曾平息。
夜已深,残月上小楼。一道红墙,隔两处闲思。
半盏清欢,少年心事总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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