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暮色凉如水。”有人轻声言语。我侧头一看,是哥哥。
夜色完全降临,暗的手掌拂过每个人的脸颊,留下斑驳的阴影,他们的脸因为看上去不再完整而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神秘和不充分的美。
族长站在外围,离我们最远,青色布衫在夜风中拂动,花白头发在暗中看上去是灰黑的,面孔不清,只剩一个动态的剪影。瘦而挺拔。宛如少年。
“星星出来了。”小幻冷清清地说。
我抬头仰望。夜的花园整个的倒吊下来,一枚枚晶亮的花火照亮整个夜空。再一次仰望星空,壮美、璀璨,触手可及却无烟火气息。美成这样!我胸中一窒,说不出话。
“那颗星是你。”忘言走到我身边,指着正当头顶的一颗星给我看。是你。确然是你。你望着我,默然不语,我望着你,心有唏嘘。凭一颗星,认定一个人,到底是无知还是勇气?我仰脸静立,鼻端闻到忘言身上的淡淡香气,心思翻腾,仿佛被浩浩的水面托住,心虚,立不稳,手下意识想划拉出去,但终究是自己站住了。
“夜终于沉下来了,”小幻声音仍然冷,但语气稍有松懈:“在黑暗的掩饰下,我才有勇气多说几句话……小呢太累,小皎太躁,都消耗甚多,反倒是我,多少还保留了一些能量。出发之前,就让我讲述讲述,纵使死了,也落个明白。唉,不知道他们俩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小幻声音虽细,但静无人语,听得甚为清晰。远处红龙和蓝龙轻轻喷着鼻息。我的心有一种软塌下去的安稳静谧。寄城的小手在黑暗中轻轻握了过来。
“我们是萤族精灵。犯了错的小天使,被驱逐之后,就幻化成萤族的光明精灵。200年前,我们三个就这样相遇了,彼时的天地,虽不如2000多年前那般烂醉绮丽,但在我们眼里,仍然是斑斓多姿、难描难画。我们流连花间,相亲相爱,以为这就是永远,直到有一天,有一片乌云突然覆盖在我们头顶,怎么飞躲都挥之不去。那乌云竟如同生了眼一般,追逐不放!
“我们三个躲无可躲,眼睁睁看着那片乌云压过来,就在头顶处,哗啦啦居然洒下一阵雨来,雨点打得我们浑身湿透,眼睛里也是一阵烫一阵凉,满脸湿漉漉。云收雨住,我们又开始愉快玩耍,并不放在心上。
“不知过了几日,还是小呢心细,某一天突然揪着我的翅膀说:‘我怎么瞧着你这翅膀颜色越来越浅了呢!’我们尚在取笑他‘老眼昏花’。但没几日,小皎那个冒失鬼在溪边一头栽了进去,我们慌慌张张把他捞上来,他哆嗦着话都说不清楚了,只是一个劲儿指着自己的眼睛让我们看,凑近一看,神啊,他的眼珠子的颜色几乎都快褪尽了,只剩一层灰白壳子——天知道,他原来的眼睛就像最罕见的紫水晶,亮闪闪的,这天上的星星都要逊色几分!
“这下我们知道不妙,夜不能寐、心急如焚,时光如同停滞,但丝毫减缓不了颜色从我们的身体上、翅膀上、眼睛里褪去的速度。我们睁着眼睛,看着彼此渐渐变成了透明的。
“但更让人万念俱灰的是,整个世界也渐渐开始褪掉颜色,从我们的眼中望出去,一片灰白,了无生趣……
“真是比瞎了更令人痛苦难忍。瞎了只是一瞬间,曾经的美好仍完整保留在心底。可现在呢,美好在你眼前一点一点的消失,每一秒你都在懊悔着前一秒的失去、都在恐惧着最后一秒的来临,直到你被剥夺得干干净净。随之而来的是我们的法力也在一点点的减退,我们无法再长时间飞行,也飞不高,行动笨拙,畏惧光线,难以辨清自然界的食物,甚至有些伙伴被巨大的昆虫和飞鸟掳走……”
小幻一口气说下来,终于停住叹口气。他语气冷静,淡淡叙来,仿佛是在说不相干之事。他抬眼望望草丛中的小皎,后者食饱了水和蜜,沉沉睡去。星光洒在他的脸上,有意外的柔和气息。小呢亦在我的掌心睡了过去。
“你需要再抿些蜜吗?”姐姐温和问道。
“不用。”小幻不肯领情,一张青白小面孔对着姐姐,咬牙冷笑道:“这般殷勤友善的血族真是少见!把我们萤族精灵掳去,当做稀罕物儿,扎串、剖解,甚至在我们的背上安装自动刺针设备,隔得片刻就针刺我们的身体,迫得我们不得不不停振翅,发出亮光,然后别在发髻上或腰间作为装饰,这些,不都是你们血族干的吗?!”
虽说之前小呢已略有所提,但此刻,漫天星辰,夜风轻吹,听得小幻如此详细、恨恨说来,只觉突然星隐风停,一股冷寒之气从脚底扑面上来,呛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转身拽住哥哥袖子,大声问道:“旁人我不理,哥哥你有没有这么做过?”
哥哥缓缓摇头。
“这跟人类取了萤火虫,将之放置透明瓶中,取亮或者取乐,并无本质不同,怎不见你们去向人类忿忿声讨?”落英淡淡道。
“一对好兄弟!”小幻冷笑:“不过现在人类屈居血族之下,收敛压抑而已,到得明日,人类重新为王,又是什么好材料!苦了我们这些异族、小族,夹缝中的悲哀。”
“一个小小精灵,看得倒是透彻。”远处族长在暗中发话。黑暗的影子,只一双眼睛熠熠发光:“但,又有什么用呢,无力自保,遑论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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