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天丝织就的壁帘高挂,房间浓墨重彩地只有红黑二色,每一段布料连接的地方都缀满了银饰,却也都安安静静地坠着,一派异样的苗风,没有寻常苗族女子那般清脆响亮,房间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帘幕之后的白玉塌上,女子一身黑衣,那真是一身绝妙的颜色。女子面容清秀,却略显苍白,一身黑色绫罗拖在身上,浓重得仿佛要把她压垮了。
安静很快被一个通报的神坛弟子打破,只听得脚步声穿越重重大殿来到房门外,弟子的声音一时间响彻整个大殿:“尊上,还有半个时辰就是翠谷大祭了,巫神大人请您尽快到达祭台。”
房间里一时间没有声音应下来,那弟子正准备再通报一次时,女子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房间内传了出来:“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听得门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若婵微微抬了抬身子,好像一身黑绫罗太重,快要坐不起来了。
她望向窗外,重重宫殿后的青山闪烁着雨后最动人的光泽,阳光一照,生机勃勃。她这个日照殿是翠谷神坛地势最高处,亦是神坛之主的住处。当初被抓来神坛,小婵不是没想过逃脱,但是阿婆好像在她身上安了眼睛,她只要一有行动,就会被迅速发现。后来小婵才知道,她身上的翡翠蛊几乎就是一个黑夜里的灯塔,走到哪儿,都是能被阿婆的翠盅感知到的。久而久之,小婵就不挣扎了,答应了阿婆留在神坛,并且就着翡翠蛊的势头在成年之后顺利登上了苗巫的位置,住进了日照殿,并就此改名作若婵,姓苗。
苗神大姓。帝主之尊。
后来,隐约有听到风声说随家村的父母在找她,阿婆遣了一些人去,不知怎么打发的,从此在没听过这些消息。年深日久了,若婵也开始学会放下这些执着,儿时的故事好像慢慢地也远去了,偶尔重提都会觉得模糊。
“寸锋,你在吗?”若婵微微开口,有些迷茫。
身后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
若婵换了一个姿势,眼睛微闭着不再说话。
一个时辰后祭台
翠谷神坛四年一度的苗神大祭,影响深远,每一次都会吸引来自天南地北的信徒,当然,如日中天的北方中原总坛、东南部的峻栖神坛自然也会派不少人前来围观。明面上是共襄盛举,暗地里自然也想一探雄踞西南的翠谷神坛的实力。
若婵到达祭台的时候,祭台下面已经黑压压一片都是人了。她轻轻踏上祭台,目光扫视了一圈,神州其余两大祭坛的人似乎都派人过来了。虽然不是坛主本人,但粗略看过去,似乎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若婵心中轻笑,面上却毫无表情。这是她继位翠谷巫神之后的第一场苗神祭,也是她第一次主持这么盛大的祭典,说一点都不紧张那是骗人的,可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若婵掸了掸身上的锦缎,再抬头时,眸中已是目光如炬。
这次祭典,只能成功!
台下的声音很快便小了下来,除了信徒们热切的目光,混入其中的还有不少闪烁的猜忌和怀疑。为什么担任苗巫二十余年的巫婆一夕之间甘心将上位拱手让出?新任的苗巫年纪轻轻,是否能担此大任?若婵向阿婆的方向点了点头,阿婆这才走到祭台边上,拐杖朝前方点了点,说了一声:“祭典开始。”不见的有多大声,可台下黑压压的人都听到了。一时间气氛开始由刚才的热络渐渐转作肃穆。
若婵将双手放在肩上,抬头向天,嘴里不停地念着什么。她只觉得周身像是被一道道眼光戳穿了,每一个信徒期待而热切,甚至有些疯狂地看着她,看着自己的神。这一刻天边的乌云渐渐聚拢。片刻,晴空万里已作黑云压谷,祭台四周的火把闪烁不已。信徒们的情绪被推向了高潮,山呼“苗神!”中,纷纷虔诚跪拜。
然而等了许久,想象中的雨水没有落下来,火把再无更多动静。
场上一时间有些尴尬,人们开始悄悄交头接耳。
苗神大祭是盛事,差不多每一个祭坛都会定期举办,规模有大有小,信徒之间有这么一种说法,苗神祭是信徒们同苗神沟通的一场祭典,而苗巫就是两者沟通的桥梁,祭典就是信徒派苗巫上达天听的仪式,若苗神回应信徒们的祈愿,则乌云聚而雨,火遇水而不灭。此刻是乌云聚却不雨,火星闪烁,不是苗神不愿意回应信徒的愿望?还是苗神对这个新任的翠谷之主有所不满呢?
台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若婵冷笑一声,素手一翻,袖间提前备好的小刀片不经意地擦过指尖。血便渗了出来。当然,台下的人是看不到这些小动作的,他们只觉得她的周身突然散发出淡绿色的薄雾,若婵双手再次作启天状,天边的乌云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一时间竟像是要压下来。
雨是霎时间就有了的,奇的是,倾盆大雨之下,四周的火把却像是被浇了油一般越烧越旺。一时间气氛有些安静,随后有些信徒反应了过来,其中一个带头大叫了一声“苗神”,剩余的像是听到了什么感召,纷纷红了眼,高呼跪拜道:“苗神!”
若婵眼光扫过了一眼带头的人,嘴唇微微勾了勾,阿婆果然是滴水不漏的。
一时间,天地之间喊声不断,人类在这一刻显得渺小又伟大。明明力能上达天听,却又卑微得只能臣服。
片刻,若婵手心一握,雷声还在继续,火苗仍然还在熊熊燃烧,似乎天上浇下的是滚烫的油。台下的信徒仍然在叩拜,但是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若婵微微露出了疲惫之色,接下来还要接见其他两大神坛来的使者,祭祀剩下的内容就交给阿婆了。她朝阿婆点点头,随后渐渐退向台下,朝主殿中行去。祭台上下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消失,大家都沉醉在苗神的回应和赐福当中,没有人会关注到她的去留。她揉了揉额头,身上的绫罗绸缎愈发沉重,疲惫得闭上了眼睛。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虽然贵为神坛之主,虽然力能上达天听,但是真正与苗神沟通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会关注在沟通者身上了,神的力量诡秘而庞大,人在其中只是微乎其微,其烛光渺小得不堪一击。
只是,若婵目光微微顿了一下,今天祭典上的小意外自己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因为一直依仗着翡翠蛊所以从来感觉不会有所忌惮,毕竟翡翠蛊有“苗神侍者”之称,相传曾经是苗神随身携带的东西,所以以它为媒介必然能够得到苗神的回应。今日第一次试图和苗神沟通,也是存了试一试的心思,所以没有用翡翠蛊,想不到苗神竟然真的毫无回应。她这个翠谷神坛的坛主是没有被苗神承认吗?
这么想着事情,不消多久,她已稳稳地停在了主殿外。
若婵轻轻理了理身上的褶皱,将旁逸斜出的一缕青丝轻轻捋顺,缓缓步入大殿。
大殿里的人意外的已经很齐了,阿婆还在祭典主持大局,应该很快就能赶到,若婵扫了一眼殿内,最中间的位置空着,左手边第一个坐着的人身着青衣,手持竹杖,看来应该峻栖神坛的人无疑了,右边第一个坐着的是一个女子,身段很不算高大,一身红衣却意外地穿出了几丝潇洒的味道,再加上背上的一把白布裹着的大刀,搭配当真十分怪异,不过既然能坐在右边第一个,想来应该也是中原总坛的人。若婵心中已经有了一二,缓步走向大殿中间的主座。原本的低声絮语在看到若婵身形之后都渐渐弱了下来。这些人不像是其他祭坛的信徒,他们主要目的是来拜见现任苗巫,参加大典只是顺势挑的一个时机而已。
中原总坛的红衣女子率先站起来,双手手臂交叠,手指呈微微的兰花状,道:“中原总坛贺西南翠谷神坛苗神大典之喜”
言毕,峻栖神坛的人也顺势站起来,做了同样的手势,领头的青衣人道:“久闻翠谷随坛主风采,不想竟是如此年轻。”
若婵没有说话,到了正位坐下,双手交叠回了一个礼,道:“还要感谢大家不远跋涉前来参加祭礼,诸位且不必拘束,入座吧。”
座上的人面上都是不动声色的,虽然早有耳闻新任西南翠谷神坛坛主是个年轻人,然而见面和闻名所感受到的自然不同。加之今日苗神大典若婵的表现,剩余两大神坛的人目光一时有些捉摸不定,他们可不一定会觉得翠谷神坛年纪轻轻便能够成功完成苗神祭礼的女子的出现,对他们是个好消息。
席上又是一番寒暄,红衣女子显然很不耐这些俗套,直接切到了正题。
“坛主年纪轻轻已然能够独当一面,不知坛主准备何时北上讲法,我们中原神坛定扫榻以待。”
见红衣女子上前,青衣人也附和道:“我峻栖神坛的人也随时恭候坛主的大驾。”
若婵沉吟了一下,这件事情其实之前已经跟阿婆提过了,每一任新坛主继位之后,需要择日前往主要神坛进行讲法,传度苗典。这次趁着大典之机,两大神坛的人势必会提出来。虽然明知是两场鸿门宴,若婵作为坛主,也必须从容前往,世世代代的规矩,是不能坏的。若婵轻声道:“我会在下月初一起身前往峻栖神坛讲法七日,七日之后会动身北上,中原总坛讲法会持续七日,届时若婵初至乍到,还望诸位相互帮扶,若婵在此先谢过了。”语罢,一一向红衣女子和青衣人拂了拂,算是应了礼。
台下众人双手交叠回礼,异口同声道:“恭迎翠谷神坛坛主驾临。”
若婵轻轻点头,等应付完了,已经月上了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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