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今日应该是万家灯火通明阖家团圆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日子,但是佛母城像是一个疲惫的老人,它不用守夜,早早陷入了安静的沉眠里。
城中紧门闭户,只能从窗户纸里透出一点橙红色的模糊灯光,在大街上疾行的将士们也缄口不言,聂卿和荣昭与他们擦肩而过,只能听见铠甲各个部位摩擦间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整齐划一,单听上去颇有几分乐音,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都高兴不起来,他们甚至觉得毛骨悚然。
这声音意味着将士们都被调动起来了,意味着战争,而战争意味着死人。
会有不知道要延绵多久的血流海和白骨山,大燕全境城镇里,总会有灯火下的人家,永远等不来归人。
风林火山四营既是分割开来的个体,他们每一个都能独自应付敌袭;又是合而为一的整体,协作明确,能给敌人迎头一击。眼下情况虽不明,楼兰人的谋算知情人没有往下透露,但是他们都摆出了最为精悍的姿态。
聂卿从外城一路走过来,见到城中井然有序的布置,悬到喉口的心稍稍往下跳了跳,佛母城不怕强攻,这些将士也能守护好锡蓝城,只要锡蓝城不破,佛母城仍然是大燕的一条臂膀,军粮不断,将士们也不怕打不起仗。
散落下来的发丝被风吹到聂卿脸上,荣昭看着她好好的一个发髻现在落成鸡窝状,紧皱着的内心也微微松了松,他轻咳一声,道:“楚校尉,你的发髻松了,还是停下来先紧紧吧。”
聂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发髻松不松。”
她扭过头继续往前走,荣昭面露无奈之色,只能话里有话地暗示道:“楚校尉,你发髻委乱,会被西疆军的将士们笑作女儿身的。”
聂卿闻言轻抬凤眼,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寒意,荣昭被她手中长刀刀锋闪光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略带狼狈地把头扭到一边去,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楚校尉还是扎一扎吧。”
“那便多谢归德郎将好心提醒了。”聂卿淡淡道,荣昭此话并无恶意,她领这个情。
聂卿将束发簪往外一抽,长发立时飘扬垂在肩上,她手上动作很快,束男子发的动作早就熟练了,三下五除二便又将散落的长发拢在一起,重新并成一个紧紧实实毫无发丝残下的发髻。
二人一路无话,迅速走到了营地里,风营的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他们之前堆的篝火现在也熄透了,但锅里的羊肉和腊味现下还残留着热气,隐隐飘着余香,但是它们的美味今晚注定没人能享受了,聂卿只经过略转头看了一眼。
战时风营营地不留人,聂卿在营地里转了转,确认的确是一个人都不在,她心思一转,李明溪现在不会还在城楼之上吧?
思及之前李明溪在城楼上看到迦婪若身下骑着的白象的异状,聂卿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又飘到了倒篮沟,李明溪杀大僧时全无风营主事者的样子,他双目赤红,整个人被仇恨包裹着。
聂卿快步往城楼上走去,荣昭却像只跟屁虫似的紧跟在她身边,聂卿心生疑窦,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荣昭,问道:“归德郎将跟我跟得这么紧做什么,你我二人品阶虽是一样,但军职大相径庭,你司文职,我司武职,我要去找李校尉商议战事,归德郎将自己没有事情要做吗?”
“况且,”聂卿拖长音调,直言道:“我虽不知道归德郎将找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但我知道荣大帅之前可一直看我不顺眼,我今日又顶撞了他,归德郎将可是荣大帅面前的红人,跟我走得这么近,不怕跟他生了罅隙,到时候得不偿失吗?”
荣昭面色不变,嘴角带了一点笑意,他就那么看着聂卿,眼中几乎要把我知道你的身份这句话明晃晃告诉她了,他轻声咳嗽一声,借口想也不想张口就来:“我的确只是个文弱书生,文职也要洞悉全局才能有用啊,不然我若像赵括那般纸上谈兵,恐怕现在就当不起昭武校尉一句归德郎将了。”
聂卿冷哼一声,没再跟他装模作样,她不说话,继续往城楼上走。
李明溪果然站在城楼上,楼兰人退得很快,举目远眺只能看见些微大军整齐撤退的痕迹,若不是佛母城的城墙上留下了几处巨大焦黑的浅坑,根本没人能看出刚刚楼兰人的疯狂进攻。
聂卿走到李明溪身边,惊觉他并不是沉思,李明溪的两只眼睛里堆满了苍凉,他无神地看向楼兰所在的方向,垂在身侧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你在想什么?”聂卿脑中闪出李明溪狞笑着迎向大僧的画面,她脸色微沉,意识到他恐怕是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当机立断推了他一把,大声说道,“楼兰人已经退了!”
李明溪双手慢慢紧握成拳,他锤了一把身前的城垛,呼出一口气来,“我知道,荣,荣大帅怎么说。”
荣昭闻言突然走上前,对着李明溪重重弯了弯腰,平白无故地说出另外一句话来:“当夜你们出发去倒篮沟的时候,我正在营中。”
这话听上去有些莫名其妙,聂卿和李明溪的脸色却大变,李明溪上前一把揪住了荣昭的衣领,面色狰狞,厉声问道:“小六他们是回来了是不是?!”
聂卿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看着荣昭,缓声问道:“我们回来当日,在城门口遇到了截杀,你把我们带了进去,我当时问你为何要帮我,你说是因为一位同袍,那个同袍——”
荣昭打断了聂卿的话,石破天惊道:“正是小六将军,他重伤回营送信被杀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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