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菜终于都备齐了,刘十方姗姗来迟,满脸歉意地对着众人抱拳连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诸位久等了,实在是家里有些杂事难缠,所以才来迟了,待会我先自罚三杯谢罪。”
聂卿不引人注意地往刘十方身后望了望,并没有看到刘八方的身影,她心下了然,含笑上前请刘十方入座。
“听听刘将军这句话,”越安走过来拍了拍刘十方的肩膀,指尖对着他微微晃了两晃,扭头对站在一边的荣皓和周瑛说道,“一定是想喝酒了,这我们还没说什么,他就想着找借口给自己酒喝了。”
周瑛哈哈大笑,对着正匆匆忙忙往桌上上菜的下人们扬了扬下巴,示意刘十方去看,“刘将军今晚恐怕要大失所望了,你看看,太守大人可抠了,今晚只有菜,没有酒。”
刘十方心里微微一惊,暗骂自己不长记性,之前看荣申的所作所为,他以为太守府这边也是这样,毕竟除了他,其他的将领都是望京里来的,那些世家很讲究这些,他还让家中妻子给自己熬了碗醒酒汤等他回去喝。
他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对对,是我昏头了,大敌当前,怎么能喝酒呢。”
“不过刘将军也不必失望,”聂卿笑着对众人挑了挑眉,“今天虽然没有酒,但是茶管够,太守府里的茶叶库存都让我们搬了出来,都是越太守这么多年珍藏的不舍得喝的好货,就是怕诸位喝不惯。”
刘十方憨笑着挠了挠头,古铜色的脸庞上浮现出两朵红晕,他看着聂卿,认真地点了点头:“这话说得没错,我是个大老粗,要说喝烈酒我还能吹吹牛皮,但是要是喝茶,我还真有点喝不惯,头年上京述职的时候,我花了半年俸禄买了六斤茶回来,听人说,那叫什么‘君山银针’,是顶好的茶叶,后来,嗐,这事越太守知道。”
越安摸了摸胡须,忍俊不禁说道:“是,刘将军可把那六斤茶当宝贝一样带回了锡蓝城,我还记得那一年路上多雨,刘将军急行回来,身上湿透了,那六斤茶叶可保存得好好的,他送了半斤给我,那哪里是什么‘君山银针’啊,就是普通老农摘的老茶梗草草制成的,喝起来糙得很。”
众人都大笑出声,刘十方也跟着笑,“也亏了越太守及时给我送了信,才没闹出来更大的笑话。不过这事让我家娘子知道了,抱怨了我好多次,从那以后,我的俸禄就没在我兜里热乎过,我娘子比荣大帅还要清楚我的饷银什么时候发。”
“刘将军和嫂夫人鹣鲽情深,”周瑛脸上露出一个艳羡的笑,他对着刘十方拱了拱手,“实在令人羡慕,说起来,越太守和夫人的感情也是锡蓝城百姓一直津津乐道的佳话,哎,这军营里面,好像就我一个孤家寡人,啧。”
刘十方闻言拍了拍周瑛的胳膊,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少来,每回都这么说,这么多年了,肃州有名的媒人要不是军营名头拦着,你的营门早就被踏破了,也有不少姑娘托我打听,我跟你提好几回了,你自己都给拒绝了。”
偏厅里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气氛,众人上下一心,等菜肴尽数上齐,几人迅速落了座,聂卿的确扒光了太守府的茶叶库房,从越安嘴边夺下了二两上好的大红袍,茶叶的清香味道从滚烫的沸水里散出来,聂卿亲自端起茶壶,给一人斟了满满一盏。
刘十方想起身来拦,聂卿按住他的手,坚持道:“让我来吧,今夜就我们几人,不必拘那些虚礼,我是真心想请诸位来这里商议战事的。”
刘十方一时愣在原地,没想到聂卿会如此直白,他一改之前憨厚的脸色,严肃地道:“楚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觉得我们在大战里会躲懒不愿意出力吗?”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聂卿毫不相让,“刘将军这么想我,是对之前刘平的事情不满,觉得我迟早会对刘家下手吗?”
偏厅里的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其余人都没想到这两人两句话之间就把事情全都摊开了,周瑛和荣皓对视一眼,微不可见地互相点了点头,越安和荣昭心里都一跳,本就直立的脊背又坐得更笔挺了,刘十方跟刘八方不一样,此人看着憨厚,其实很是精明,但是他心思纯正,不会干出赵堃做的事情。
刘十方眼中浮出一丝讶异,他也没想到聂卿会如此直白地问出他的顾虑,他微微眯眼看着聂卿,重新审视起她来,他一开始觉得这人是个空有其表的壳子,后面看他的所作所为也只是有些改观。
刘家与赵家有所不同,当年聂河带着京城子弟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接手肃州原有的西疆军,赵家和刘家当然不满,可是聂河领兵名正言顺,他们也不敢真跟京城叫板,只能憋着一口气后面给聂河暗戳戳地找事情。
特别是在他们发现,那些京城子弟也对聂河有所不满之后。
当时刘家还是刘老太爷当家,刘十方只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被人一挑唆,拎着长枪就冲到了西疆军聂河的军帐前。刘十方现在还记得,当时军帐前,聂河的两个亲兵听说了他的来意,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笑中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刘十方却觉得自己被人轻视了。
他也是后面真的领兵才知道,那两个亲兵说得并没有错,他当时连他们都打不过,更别说是聂河了。
西疆军主帅的职位并不稳,眼见着当时赵家跟世家们的谋划就要成功的时候,刘老太爷却急流勇退,当机立断不掺和他们的事情了,他安心地把锡蓝城交给了越安,还把自己精心筹谋的生意经写成了一篇文书上交给了越安。
刘十方当时还很不理解父亲的做法,刘老太爷之前一直死死把持着锡蓝城的重要通道,宁愿得罪那些官宦子弟都不愿意松口,为什么突然就这么干脆地做了决定,刘老太爷没有跟他细说,只是告诉他,肃州的机遇来了,要他好好在西疆军中效力。
黄沙六部的沙匪一直是佛母城和锡蓝城的心腹大患,刘十方每次看见他们恶意地把人头扔在城边的时候都愤怒得浑身发抖,但是他从来不觉得有朝一日西疆军能把这群狡猾的东西全数剿灭。
所以他永远都忘不了聂河带重兵出城的那一天,黑色的甲胄在太阳下闪着锋利的光芒,马蹄声整齐划一,敲击得整个城池都在震动,满城百姓站在道路两旁,目送着他们离开,聂河当时也是那么直白地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去把那群畜生宰了。
这些回忆如走马灯似的在他脑中过了一瞬间,刘十方沉着脸色接过聂卿递过来的茶盏,直言问道:“是,刘平做了该死的事情,楚将军是按律处置,我没有意见,但我的确想问楚将军,若是没有这场大战,我们刘家是不是会和赵家一样,因为挪用军饷或者其他什么罪名,被从肃州彻底除名呢?”
聂卿的脸上突然扬起来一个大大的笑,“刘将军不用担心这一点,我可以用我的性命保证,只要刘家不像赵家那样里通外敌,把西戎人引进来,刘家以后只会比以前更加辉煌,只要我们能把西戎人赶回去,把肃州已经沦陷的土地一点点夺回来,难道还担心圣人不会对有功之人论功行赏吗?”
“赵堃他们不无辜,”刘十方没笑,依旧板着脸色,他握着茶盏,没放回桌子上,也没放到嘴边喝一口,“可是荣大帅是在事情爆发之前就对赵家人下手了,我听人说,你是风营出来的汉子,还带兵救过沈大帅。若是以前,我刘十方一定敬你,可是现在,风营还是之前的那个风营吗?它什么时候变成荣申排除异己的工具了?”
见刘十方说到后面声音一声比一声高,聂卿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她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刘将军,我能告诉你,风营还是以前的风营,它没有变,依然是西疆军最好的前锋和探卫,你不是赵堃,刘家也不是赵家,荣申奈何不了你。”
“你敢当着这么多人直言问我,刘将军,你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决算不是吗?荣皓,周瑛二人都与你有着过命的交情,你不信荣申,却相信荣皓,足以说明你也掌握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信息,我们这几人中,你就是不相信我跟荣昭对吧。”
聂卿直起身子将茶盏往前推了一推,并没有碰到刘十方的杯子,她敬了刘十方一杯,道:“我的确给不出更多承诺来让刘将军相信我,荣昭也不能,所以我想直接给出一个重要的东西,算作诚意。”
聂卿先喝干了杯盏里的茶水,她没看刘十方的脸色,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兽头令牌,放到刘十方面前的桌角,荣昭见状瞳孔皱缩,在心里微微思量一番也把自己的那块兽头令牌拿了出来,那两块兽头令牌放在一起,边角处的纹路竟然巧妙地契合成了半只老虎的形状。
刘十方身形一震,他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荣皓和周瑛二人,见二人眼中也布满震惊,还没有回过神来,他仰头喝完了那杯茶水,青茶的涩味让他皱了皱眉,他看着越安,把那两块兽头令牌推了回去,粗声道:“这令牌对我而言什么用都没有,要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刘家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我相信越太守,他既然肯为你二人做东办这场酒宴,足以说明你们两个是真心想打好这场仗的。”
“我知道你们京城来的未必看得起我们这种边城的莽汉子,其实我听你们说我们是什么盘踞肃州的世家心里也觉得累得慌,也就是我们一起打了仗,”刘十方抹了把嘴边的茶汁,他目光从荣昭一直移到越安身上,“我们刘家世代都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在聂大帅带兵来之前,我们就一直守护着锡蓝城。我不知道你们对我是否还有顾虑,但我敢说,此战,刘家人一定会全力以赴。你们的家还在东边,我们的家就在脚下。”
荣皓和周瑛闻言都略带羞愧地把头微微偏开了,他们一开始的确是很看不上刘家和赵家的做派,但是脸上没表现出来,没想到刘十方一直都知道。
这些年他们互相磨合,一起领兵一起打仗,一起接受封赏,周瑛站起身来,举杯敬向刘十方,道:“我就不叫你将军了,在这生活了这么些年,肃州城在我们心里早就已经是我们的家了,我虽然现在还孤家寡人一个,但周家有许多弟兄都在肃州娶妻生子了,我们退无可退,不会有二心。”
荣皓和荣昭对视一眼,荣皓先站起身来,他也举起杯盏,“荣家的情况,咱们平日带兵应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一些,荣家底下也有许多人看不惯荣申的所作所为,我虽然也姓荣,但荣申并不相信我,他让我跟荣昭互相掣肘,我能保证我带着的兵,一定会全力以赴。”
荣昭也不甘示弱地站了起来,他点点头,“荣皓说得不错,但是我也能保证,我命令的这部分兵,也会全力以赴,不落于人后。”
“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越安见众人把话都说开了,也慢条斯理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着刘十方,“刘兄弟,我是个文人,于打仗一事上帮不了你们什么,但我能跟你保证,你父亲与我的盟约,你与我的盟约,只要我不死,就永远有效!”
他的目光移到聂卿身上,又很快转了回来,他抬高茶盏,轻轻碰了一下刘十方的杯子,青瓷清亮地响了一声,越安的眼神中包含了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他含笑道:“我也可以跟你保证,这两人跟荣申之间,只有解不开的死仇。”
所有的杯盏都举高相撞,茶水沿着瓷器边缘晃荡着,贴出来一层浅浅的水迹,朗月之下,所有人都立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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