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荷包打开,里面取出一个窗花儿来,巴掌大小的叠着,展开来是个花团锦簇的‘荣’字。
韩来将它摊在掌心,像是捧着这世界上最珍贵之物般小心,右手指尖在上头轻轻的摸了摸,生怕将那连接处弄断,看了许久后才放回去塞好。
这塞的动作带出一个信封的角来,韩来沉默些许,将那封信抽了出来,看封口处已经是拆过的了,迟疑着捏住,还是放了回去。
“公子,水已经烧好了,您要去浴房吗?”
门外传来隶书的声音。
韩来轻应,抬脚往房门处走,只是将要推开门,忽而转身回去把刚才那封信重新抽了出来,不再打开,而是放在那火苗之上。
烈火遇干纸,如同饥饿的野兽般将猎物吞噬。
韩来黢黑的眼底泛着浓浓的火光,瞧着那纸在桌上飞快化为灰烬。
青凤的信,似乎一向都见不得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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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喂,这不是杜大夫吗。”
孙鸨子眼睛最毒,在细密的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便衣的杜薄,喜滋滋的迎了上去,作为小金库的老主顾,她恨不得自己更衣伺候。
“小点儿声,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
杜薄紧皱眉头,不满的甩开折扇挡在眼前,这花柳之地清倌儿多,清倌儿多了权势人家也就多,他的身份要是被人发现,总归不好说。
“知道知道。”
孙鸨子赔笑道:“可是来见平年的?”
“除了她你们这还有更好的?”杜薄阴阳怪气的说道。
孙鸨子呵呵一笑,伸手拂过杜薄的肩膀,那通红的指甲和布满皱纹的手都让杜薄不满的用折扇打开:“少跟我废话,还不带我上楼去。”
孙鸨子连连应声,带着杜薄去了顶楼的最里间,还不等近前就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倒是不苦,独有一股清冽的味道。
杜薄闻到后,觉得头也不疼,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了。
“平年啊,杜公子来了。”
孙鸨子换了称呼,片刻里面传来那人温柔的应声,门也随之开了,杜薄叫孙鸨子赶紧离开,别在这里惹眼,一边伸手拉开门,走了进去。
迎面是一架屏风,画上人正是平年,是杜薄给她描的。
“平年?”他轻轻唤道。
平年从屏风后出来,身着青色的素裙,长发如墨汁垂在脚边,不似那些肉妓般坦身露体,倒是比画上之人还要婀娜三分,淡淡道:“凉言,你怎么来了?”
平年之于杜薄,就像是广寒宫的仙子之于天蓬,也许是没喝酒更少了三分色胆,更是有种远远观望捧在睡莲上的距离感,忧心忡忡的说道:“上次的事……”
“是平年无能,未能劝说的动季公子。”
平年抢白,看神色很是内疚。
杜薄愣了一下,忙道:“季林安那个……混世公子,不答应也是情理之中,他爹季青云在朝上始终都随风摇曳,是个最会自保的主,哪里肯为了这次的事去冒这天大的风险,你肯这么做我就已经很感动了,不必如此介怀。”
杜薄说着,随着她往里走,坐在那圆凳上,平年奉茶而来,还是愁容满面,看的前者很是心焦,不知道如何安抚。
“平年,你当真不必如此。”杜薄言辞恳切的说道。
“贱身只是不想辜负了夫人。”
平年也坐了下来,盯着杜薄手里的茶,想起那日罗衣赏的茶,低低道:“难得夫人那日肯将我接去,听我说了那些话,让她这样身份的宗妇面见我一个清倌儿,还赐坐赏茶,若是被人知道,岂非要被戳碎脊梁。”
听语气,平年心里的不安倒是满满登登。
“无妨。”杜薄大言不惭的替罗衣开口道,“我夫人……她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她出身武将世家一身忠肝义胆的,即便这么多年……也没有对我如何,那些打骂说来也是我活该应受的,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想要帮忙,你若是早和我说,我必不让你烦忧。”
“我只是想着……可以帮到你。”
平年垂下眼睫,她回想着当日见到罗衣时的情形,犹如巍峨山脉,她这样的卑微便只是一颗风卷草,连伫立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平年。”
杜薄望着有些痴,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平年的手,柔弱无骨,像是攥了一汪水在手心里,还带着刺刺的凉意。
平年抬头看着他,苦涩一笑,仍然掩盖不住眼眸深处的失落。
杜薄看出来,想要说什么却言尽于此。
平年轻轻摇头,她心头知道,若是尤氏死去,川王党的一行人日后在朝堂之上将是如何的如履薄冰,所谓杀身之祸如影随形。
谁也没办法保证,匡王会是个大度的人。
又说了些许,杜薄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临了还被孙鸨子讹了些钱去,心事重重的走在大街上,万家灯火抛之身后,迎面忽然跑来一人,上来就嬉笑不止。
杜薄认出来,是另外一家妓馆的龟奴六子。
“你小子又跑到我面前来抖什么机灵。”
杜薄漫不经心的往前走,六子在旁边直搓手,笑道:“小的见了大夫就高兴,高兴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啦。”
杜薄好笑:“说不出来?我看你是有满心满腹的话要跟我说吧。”
六子嘻嘻一笑,被戳穿了也不讪,在他身边跳来跳去的说道:“大夫今晚去了春意楼,不来我们常庭坐坐?方才楼上有姑娘瞧见说看见大夫了,小的还不信,到这边溜达一圈儿,没想到还真碰到您了。”
“可是柳娘想我了?”
杜薄似笑非笑的说道。
“当然。”六子毫不避讳的说道,“柳娘想您想的肚子都疼了,一天到晚的在榻上躺着左翻右滚的,抱着肚子喊您的名字呢!”
他说的大声,周围有人看过来,杜薄横他一眼,六子立刻缩脖子,但是脸上的笑意并未减少:“我的爷,您真不去瞧瞧,柳娘昨天都抹泪了,妈妈让她接客她也吵闹着不肯,您倒是行行好,看了那平年姑娘,再去看看我们柳娘吧。”
“猴崽子。”杜薄道,“柳娘给你排了几个大子儿,让你跑来我面前编瞎话,小心我告诉你们乔妈妈,让她好好管教管教你。”
“小的可不敢说瞎话。”
六子说着终于多了些正儿八经的神色:“柳娘成日茶饭不思,好好的人都给饿瘦了一圈下去,嘴里念念叨叨的,说是再见不到您,怕是要死在里头喽。”
“可别。”
杜薄想着,死倒是胡说,但是饿瘦了可就不好看了。
柳娘就是要那前后丰腴的模样才好看。
她与平年不同,若是把罗衣算进去……想至此,杜薄心头有些怪异,到底没把发妻和这两人罗列在一起。
平年是一潭静静的古井,你低头望进去,便能看到岁月匆匆留下的痕迹,而柳娘则不同了,像是缠人的妖精,次次都险些让杜薄把持不住。
“我的爷。”六子为难道,“您也知道柳娘那火爆脾气,她是知道小的跑来找您的,要是没个交代回去,只怕要活剥了皮,给我撕开了蘸酱吃呢。”
瞧着杜薄发笑,六子忙凑上去:“您刚从平年姑娘那头出来,再去常庭也不太好,这天色也不晚了,不如您给小的个东西,叫我回去也好交差,也只当是可怜可怜柳娘,别让她每天恹恹的没个精神。”
说罢,六子竟然自顾自的去拿他手中的折扇:“不如就把这柄扇子给小的吧,瞧您日日不离身,柳娘定然认识这个。”
杜薄神色一凛,全然不见方才的闲散模样,吓得六子一愣,连忙不安的松开了手,讪笑两声,有些不知所措。
杜薄见势,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那枚玉佩交给六子说道:“你回去告诉柳娘,眼下事情多,叫她不要添乱,等遥监殿这边忙完了我自会去常庭看她,只乖乖等着就是了。”
六子也松了些精神,双手接过玉佩,在月色下打量一番,当真是稀罕急了,柳娘必定欢喜,便又说了几句好话,跑着离开了。
杜薄无奈,回头看了一眼春意楼的方向,柳娘这样胡闹,倒是让他更心疼平年的知书达理了。
要不是罗衣……也应该给她一个归宿的。
杜薄突然心烦之际,瞧着手中的折扇,冷不丁的啪的合上。
“哎你听说了没有。”
有醉酒之人结伴从身畔走过,杜薄侧目。
“那曹家小妹儿今天在高簪酒肆……”
曹纯?!
杜薄立刻提神,但听力显然没有宋端那样好,只听到个人名,回头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醉汉,咬紧嘴唇,没有冒然叫住。
今日曹纯和朱明朗在高簪酒肆发生了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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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宋端照常去长鲸居伺候韩来更衣,虽然徐氏明言不必,但自己终究留不了太久,只当是最后的尽忠了。
“端午姑娘来了。”
小篆道。
韩来让她进来,等身镜前,他高高的抬起胳膊让那人穿衣,宋端从始至终都低着头,没来由想起昨天傍晚在月门里的事来。
还好韩来也没再提。
“公子,姑娘!”
苏合从外面进来,急匆匆的,生怕韩来恼怒,狠狠的咽下那口气才说道:“奴刚才从外头回来,靖安城都传遍了。”
宋端正在给韩来往腰带里挽着香囊,闻言说道:“什么传遍了?”
“曹纯和朱明朗啊。”
苏合学的绘声绘色:“街上人都说,那曹纯和朱明朗在高簪酒肆私会让人给看到了,两人在二楼的包间里亲热的很,还拉着手不肯松开,说两人都不知廉耻的抱在一起了。”
此话一出,宋端动作猛地一扥,韩来痛嘶出声。
宋端的那双手恨不得把香囊挽过腰带,甚至说挽进他的肉里,苏合也吓了一跳,想要伸手,却见宋端一把将那物抽了出来,站在她面前正色道:“这话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苏合差点儿脱口而出隶书,千钧一发之际改口道:“好像是西坊那边传出来的,只是今早起来人口相传,到底是不是真的也无从查起了。”
“西坊?”
宋端瞥眼,看着镜子中不停揉着腰的韩来蹙眉道:“曹家不就在西坊吗?这种流言蜚语怎么可能从那里传出来?怕是有人捣鬼。”
“陈郡公?”
韩来说道,他的猜疑不无道理,毕竟高簪酒肆就是陈家的买卖,倒是宋端否决了他,陈郡公这样做的话岂非太过明显,也太引火烧身了,若曹家真的追责下来,他这个酒肆东家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想必此刻陈郡公也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想着如何推脱嫌疑呢。
但陈郡公捉急却不是眼下最焦心之人,御史府的绛雪轩中,曹纯听着寻冬在街上学来的那些粗鄙言辞,缓缓的握紧拳头,猛地尖叫一声,将花桌上的茶盏掷在地上,气的头冒青烟,浑身颤抖。
即便赵国民风开化,但清白之事如何开玩笑。
朱明朗那个人如其名的蠢货,肥头大耳的,要不是联名一事有他,自己才懒得和他多说一句话,还亲热搂抱,倒不如直接杀了她算痛快!
“这话是谁传起来的?”曹纯恨极的问道。
寻冬瑟缩着摇头。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昨天去高簪酒肆了?”
曹纯说完,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她气极反笑,扶着桌子缓缓的站起身来,那汹涌的怒意也随之喷薄,声音刺耳:“好哇,果然是你。”
说罢,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寻冬暗道不好,连忙追了出去,果然曹纯一路赶到融雪轩,正巧碰到送曹燮上职回来的曹琦。
那人瞥眼,不为所动,看来对于曹琦来说,曹纯就是一个爱发疯的人,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谁知曹纯一把拉住她,扬起手来就是狠厉的一巴掌,脆的像是谁踩断了地上的枯枝!
啪——
寻冬浑身的血瞬间降下温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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