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薄忍不住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你要做什么?”
“我要与你合离。”
罗衣平静的说。
这短短几个字出口,迎来的是长久的寂静。
罗衣等不到杜薄的回答,终于抬头看向这人,却是一怔。
杜薄的眼睛通红,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
“你……”
“为何要与我合离?”
杜薄打断了她。
“合离之后,我会回去脂兴,你也可将平年接入府中了。”罗衣道,“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
杜薄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不会合离。”
罗衣柳眉蹙起,今日之事她下了莫大的决心,本以为杜薄会满心欢喜的写下合离书,可结果却是和想象之中相悖。
“不可理喻。”
罗衣站起身来,一拍桌案上的纸笔:“你不是成日以文人自居吗?想必并能写出一篇说服所有人的好文章来,写吧,我即刻就能签字。”
“我不写。”
杜薄别过身子。
罗衣把纸笔往前推了推:“一封合离书而已,杜大夫素日里的好文采哪儿去了。”冷笑几声,“看来整日和平年吟诗作对,熬空了。”
这分明是讽刺,更加让杜薄心如刀绞。
“我不写。”
他的声音比刚才又低了三分。
罗衣没说话,固执的把纸往前推,谁料想杜薄一挥手,将那纸笔尽数打翻在地上,咬牙切齿道:“我说了我不写!”
罗衣吓了一跳,忽然觉得小腹有些刺痛,尽力忍住。
“你这是做什么?”
杜薄瞥眼,眼底细细的红像是缝上去的绒线。
“罗衣,整整十四年,你无论打我还是骂我,都不曾说出合离。”杜薄质问道,“如今轻言放弃这段姻缘,怎么?你的段白师哥还未娶妻是吧。”
说到段白,罗衣霎时间变了脸色。
“果然。”
杜薄瞧见那一丝怪异,似笑非笑的说道:“一提到段白你就不行了是吧,那个只会动武的粗人有什么好的,叫你惦记了这么多年。”
“只怕。”
杜薄故意道:“他远在脂兴,早就忘记了你这个小师妹了。”
小腹处的痛加剧,罗衣几乎是喊出来的:“你提他做什么!”
“怎么?”
杜薄突然阔步上前,伸手用力的攥住罗衣的手腕,那人因为身体上的痛楚也没了力气,任由他攥着,已经不知道是哪儿疼了。
“我告诉你罗衣,我不会合离,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
罗衣嘴唇发白,颤抖着重复道:“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杜薄目眦欲裂,嘶吼出来:“我的妻子在成亲那日起,心里就只装着另外一个男人!成日却只是毒打我!”粗喘着气,压低声音,“整整十四年,若不是我,换了另外一个正常的男人,只怕会发疯。”
最后一个字,带着哭腔,颤抖的厉害。
罗衣愣住了,身上的痛楚逐渐消退,被震惊席卷。
“相较之下,我对一个清倌儿吐露心声,又算得了什么。”
杜薄有些苦涩的笑了笑。
“罗衣,我从前想着,就算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软弱之人,毕生能得你做妻子,是我修来的福分,我敬你,怕你,处处忍让着你。”他低下头去,汗水和泪水打湿了鬓发,“你只知道,嫁给我,断送了你和段白的缘分,郁郁寡欢,何曾想到,我每每看到你露出相思之情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
杜薄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说道:“罗衣,我心如刀绞。”
罗衣轻喘着气,脸色越来越白。
“我仗着你娘家的势力做了高官,也因为这个,处处受制,我也有一千一万个烦乱的事情想同你说,可你呢,就只会毒打我。”杜薄摇着头,“平年……至少愿意听我诉说着心中之苦,叫我不做一个孤单之人。”
“我每每见她,总会幻想着,你也可以像那样温声细语的和我说话,可以让我把你搂在怀里,说说近来的苦恼,你不必为我排忧解烦,只消静静的听一听就好,我便心满意足,可是……永远都没有。”
杜薄趔趄身形,心里话要比醉酒那日更加让人肝肠寸断。
“平年是个清倌儿,被季林安夺了身子,她就会沦为肉妓。”他又道,“季林安怎会好好对她,她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我不能不管她。”
“那你就……不管我了吗?”
罗衣说完这句话,就连自己也没想到,诧愕的后退了一步。
“罗衣,这十四年,你何曾近过我一步?”
杜薄甚是轻描淡写。
罗衣哑口无言。
“罢了。”
杜薄只觉得头疼欲裂,语气再次垂低,丝毫没了方才的声嘶力竭,也没了平日里自诩的文人风骨,失魂落魄的说道:“你身子不舒服,早些休息。”
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罗衣跌坐在榻上,早已是大汗淋漓,身子阵阵冰冷,瞧着那满地的狼藉,颤了颤嘴唇,渗出一颗泪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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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罗衣从卧房醒来,伸手摸了一下旁边的软枕,疲惫的撑坐起身子,唤了小蛮进来。
小蛮服侍着她起身。
“杜薄……上职去了?”
这是每日一早,罗衣都会问的话,但今早却有些迟疑。
昨夜两人闹得那么大,小蛮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从前只觉得杜薄是个吃软饭的花花公子,却不曾想到,这人心里也有这么多的酸楚想要发泄。
“是,一早就去了。”
小蛮答道。
罗衣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夫人。”
相儿在外面喊道:“罗御呈来了。”
罗清逸?
小蛮回答道:“什么事?”
“说是韩郎君让她来送些东西给夫人。”
小蛮看了一眼罗衣,那人颔首,这才又道:“让她在正堂等候片刻,夫人更衣后就来。”
回头看着一脸不适的罗衣,忧心忡忡的说道:“夫人,不如让奴去接就是了,您再休息一会儿吧。”
“无妨。”
罗衣拒绝,更衣后去了正堂,罗清逸起身相迎,她摇了摇头,坐在榻上,叫小蛮赐坐给罗清逸后,说道:“有劳女史了。”
“夫人哪里的话。”
罗清逸淡笑道:“是郎君和宋女史听说夫人近来抱恙,特地让下臣带了些补品过来,希望夫人能养好身体。”
“千年和宋端有心了。”
罗衣淡淡道。
“是啊,万事都没有自己的身体重要。”罗清逸话锋一转,“更何况是为了杜大夫这般胡闹伤心,本就是不值得的。”
她这样一说,罗衣喝茶的动作一停,随即抬头看她。
罗清逸又道:“说来,杜大夫也是太不知足了,夫人这样的闺中霸王,又是这般得天独厚的美貌,若清逸是男子,只怕欢喜还来不及,怎会为一个清倌儿成日魂不守舍,更做出纳房这样的出阁之举。”
“女史严重了。”
罗衣说道。
“夫人。”罗清逸仍道,“杜大夫这次是下了决心的,遥监殿那边都知道了,怕是有多心的,靖安坊间也传遍了,这叫夫人您以后如何在官眷中立足,稍退一步,真叫那平年入府伺候,岂非以后要和秦楼楚馆的贱身平起平坐。”
“她如何比得了我,又用得上平起平坐四字。”
“早知道夫人是脂兴人,不懂得这靖安城里的口舌是非,有时候这说得多了,便是身上有千万张嘴也解释不清的。”
罗清逸煞有介事的说道:“杜大夫实在是把夫人至于是非之中了。”
罗衣盯了盯,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旁边,忽而道:“若罗御呈今日来,是为了挑拨离间的,大可回去了。”
罗清逸表情一怔,似乎没想到罗衣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立刻陪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下臣也是在为夫人您鸣不平而已。”
“平与不平,我心中有数。”
罗衣直接下了逐客令:“女史请回吧。”
罗清逸见状,也不愿多留,由小蛮送着离开。
不多时,小蛮回来,瞧见正在榻上靠着的罗衣,忙问道:“夫人,这罗御呈话里话外的……”
“别说了。”
罗衣实在是有些烦心。
小蛮想起上次还托付罗清逸写信的事,有些心虚。
正扶着罗衣出门,院门口忽然有人大喝道:“杜凉言!给老夫滚出来!”
罗衣猛地抬头,看着站在门口,那身形巍峨,气态雄厚的白发老人,又惊又喜,不可思议的说道:“阿爷?”
罗老爷子站在那里,就像是镇山的神仙,吓得旁边的丰年大气也不敢喘,只见他阔步上前,精明的眼瞪得老大,身上的衣摆怕是能抽碎砖石。
“杜凉言呢!”
罗老爷子边走边说道。
丰年跟在屁股后面,忙说道:“老太爷,大夫他上职去了。”
罗老爷子闻言转过头,垂眸着他。
丰年只觉得像是被一只猛虎给盯上,头皮都是木的。
“那就把他给老夫叫回来!”
“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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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薄也没想到罗老爷子会来,赶回府上的途中,他怪罪着丰年,怎么把这座大神给惊动了,可是那人哭丧着脸,说自己根本不知道。
杜薄咬牙,这位老太爷的脾气,可是是个罗衣也比不上的,等下回府,只怕有一壶烈酒等着自己喝呢。
果不其然,进了堂屋,那人端坐,压的所有人都不敢抬头。
“阿爷。”
杜薄硬着头皮,恭敬行礼。
罗郁站在旁边,或许因为昨夜的事,她也有些不敢直视这人。
“若不是小蛮写信给老夫,你们两口子还要瞒多久。”
罗老爷子沉声道。
不过谜底也终于揭开,罗衣怪罪的看向小蛮,那人忙不迭的后退一步,瞧着罗老爷子这样气势汹汹,她也有些后悔了。
“阿爷。”罗衣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那什么才叫大事!”
罗老爷子的中气太足,震得堂中人的耳朵嗡嗡作响。
“难道真要等到那个春意楼的贱人进了这府,才叫大事吗!”
罗老爷子猛地拍案,一旁的茶盏咯拉一声。
杜薄更是皱起眉头。
罗老爷子气得不轻,他从前只觉得杜薄是个软蛋,倒也没什么,却不曾想是个朝三暮四的,居然还养了什么清倌儿,岂有此理!
“老夫的孙女,是绝对不可能和一个女妓共事一夫的。”他不愧是个脾气最火爆的主,当机立断的说道,“什么都不用说了,你们两个,合离!”
“阿爷!”
不曾想昨夜也有过同样想法的罗衣第一个回绝道:“我不合离。”
杜薄闻言,微微抬起头来,目光复杂。
“这么一个花心的主,你还守着他做什么!”
罗老爷子怒斥道:“老夫何曾有过你这样没骨气的孙女,从前又是怎么教你的。”一摆手,独断道,“你也不必多言,一切皆由老夫做主,合离之后你和老夫一起回脂兴,让他自己在这儿,和那个什么平年双宿双飞吧。”
杜薄也有些心焦,忙道:“阿爷……”
“你还敢说话!”
罗老爷子轰然起身,吓得罗衣一颤,小腹再次刺痛起来。
“当初把罗衣交给你,老夫也是一百个不放心,可是看到你胆小却还算老实,才把这么个掌上明珠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倾心对待的?”
罗老爷子越说越厉害:“罗衣,你也别怕,老夫自会给你做主,回去脂兴之后,若是再有属意的人,再嫁就是,若是没有,阿爷养你一辈子。”
罗衣无可奈何的上前说道:“阿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休要再言。”
罗老爷子说道:“就这么办吧。”
“阿爷。”
杜薄虽然怕得要死,却还是强迫着自己上前道:“我不能……”
“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你还敢多言,看老夫不打死你!”
罗老爷子从脂兴赶来这里,一路忍耐,总算是憋不住,抬起那糙砺的大掌就要打向杜薄,那人连罗衣动粗都受不住,更何况这位。
但是杜薄没躲,咬牙闭眼。
“阿爷!”
罗衣尖叫,扑过去保住那人的手,罗老爷子刚想骂这个不争气的孙女儿,却见罗衣痛苦满面,身子伏了下去,眼睛合上,不省人事。
小蛮惊呼:“夫人!”
杜薄骤然抬头,横冲过去将其抱在怀里,也不顾怒火中烧的罗老爷子,对着外面的丰年喊道:“快去请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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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御医匆忙赶到杜宅门前的时候,扶着外墙狠狠的吐了几口,这丰年带着杜薄的令牌去请他来,马车快到要飞起来,颠的他五脏六腑都挤在了一起。
丰年根本不尊老爱幼,拉着他往里走:“大人您快些吧!”
刁御医回想起被固阳公主支配的恐惧,强忍着恶心进去,又被罗老爷子拽过来扔在罗衣的榻前,摔得七荤八素。
这又是哪来的一位横主儿啊。
刁御医根本不敢回头看满脸横肉的罗老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伸出二指来按在罗衣的脉搏上,不过三息就有了结论,心里只怪这些人的小题大做。
“刁御医,我们夫人到底怎么样了?”小蛮担心的不得了。
“不必担心。”
刁御医回头看着小蛮,说道:“只是……夫人已经有孕一月有余。”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真的?”
小蛮问。
“当然。”刁御医最不喜欢有人质疑自己的医术,“只是时日不久,孕象还不太明显罢了,好好修养,不要再让夫人舞弄刀枪,就没事了。”
小蛮松了口气,回头看杜薄。
他的表情一时无法用语言形容。
动了动鼻子,下头的嘴巴也稍微咧开了些。
只是一斜眼,瞧见满脸暴怒的罗老爷子,他扭头就跑。
身后是罗老爷子奔来的脚步,像是千军万马。
“小兔崽子!老夫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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