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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京城逃到老家,又假死逃来关外,各方人马疯犬一般咬在屁股后头。咱不离不弃两千里,早已尽了情面。

“咱老了,实在逃不动了,所求的只不过是一条回头路……他却安排咱断头酒!

“怎么着,他自己在赌桌上输红了眼,便容不得别人下桌弃注?

“更可气的是——”

老太监把烟锅嘴子咬得咯吱作响。

“他不仅要杀咱,还……还他娘的瞧不起咱!

“瘦死骆驼比马大,他九千岁虽然今非昔比,手底下好歹剩了一批奇人异士。

“这些人物他藏着掖着,偏偏派你这么一个花里胡哨的小崽子来……狗眼看人低!难不成,他忘了咱是御马监的出身么?

“御马监,

“那是替天子掌兵符的!

“打入宫起,咱便日日习武走桩,操刀弄铳,半辈子的硬功夫。三大营的武教头,也不敢在咱面前托大。

“咱这颗大好头颅——

“小崽子,你接、不、住!”

铅云撕开一角,月光短暂洒落。

冷光在老太监手中的刀子上一个折射,泼亮了对面那张黯淡的脸庞。

惨白,僵硬。

死不瞑目。

殷红血液早已干涸,在这人身下淌了满地。

一柄鎏金嵌玉的丧门剑浸在血泊里,仅仅来得及出鞘小半,好似被腰斩的银蛇。

这是一条小巷子,偏僻而逼仄。

几只野狗避着老太监,缩在墙根,领头的壮狗额顶肉瘤,眼泛红光,分明是撞惯了棺材,啃惯了人肉的畜生,此刻也夹住尾巴瑟瑟发抖。

“哎~人一老,话就多,竟冲一个死人发了半天牢骚。”

老太监摇摇头,收刀回鞘,走出巷口。

他背后,狗群朝尸体一拥而上,咀嚼撕扯,声响悚然。

长夜万古不化,浓云中酝酿着潮闷的水汽。

街上门扉户户紧闭,一张又一张褪色的叔宝尉迟门神画,被寒风吹得哗啦作响。

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迎了上来,眉目清秀,眉眼伶俐。

“天冷,你等久了。”李朝钦磕了磕烟锅。

年轻人双手拢袖,低眉顺眼:

“陪干爹做事,儿子心窝暖和着呢。”

巷子深处传来几声兴奋的犬吠,他充耳不闻。

“你魏伯伯有义子数十,义孙上百,咱没他那么喜欢热闹,几十年来只收了你一个老实孩子。本打算,咳咳,本打算等咱告了老,就扶你来接班。你不通武艺,御马监待不住,替你谋一个司礼监的清贵差事也好。没成想,造化弄人,咱爷俩成了丧家犬啦。”

李朝钦眼皮一抬,

“你怨咱么?”

“干爹慈爱,儿子心里只有感激。您去哪儿,儿子便跟到哪儿。若真人间无路,到了阴曹,儿子做牛做马,驮干爹渡黄泉。”

李朝钦哈哈一笑,慈眉善目。

“托你办的差,查得如何?”

“城内的屠庄肉铺,儿子挑了个遍,离这不远有一家路记铺子,最合您心意,风水也好。”

小太监认真道,

“那铺子刚开张两个月,主人家姓路名左,是外乡来的,无亲无故,唯有一只狸猫日常作伴。照您老的说法……就算店家明儿一早换了面孔,也惹不出风浪。”

“两个月,不短了罢?”

“关外人忘性大,况且,这儿可是樵县呐。”

“也是。”

李朝钦摩挲着油亮的烟杆。

“路左……怪他福薄。”

两口旱烟下肚,他便将这个名字抛到了脑后,接着吩咐小太监:

“你跑趟腿,先去东街的乙六货栈,找锦衣卫凌总旗;再去千户衙门,寻东厂何大档头。就说,咱应下了他们的买卖,明天在路记请客喝酒。”

“儿子明白。”

小太监笑嘻嘻,“货卖两家,才好起价。”

李朝钦又从袖口摸出一封信。

“交给何档头,事关重大,你盯着他读完。”

信件由火漆戳章密封,印纹繁琐无比,漆蜡坚润如金玉。

这是印绶监一等一的独门手艺,特供于天子桌前,再精湛的能工巧匠,也没那个本事完好无损地破开火封。

小太监双手接过密牒,塞入衣襟贴胸捂严实,鬼使神差地多了句嘴:

“眼瞅要下大雨了,干爹做甚去?”

李朝钦抖开袍摆,他身上的裘衣破烂而肥大,将刀鞘一裹,锋芒半点不露。

“去给路记改个姓。”

老太监眼一眯,溢出几分稍纵即逝的狠戾,仿佛毒蛇一瞬吐信。

“做东请客……

“得先把屋子打扫干净不是?”

——

樵县,官名“龙门千户所”,地处医巫闾山西麓,南通锦州,北连建州,东望朝鲜,西接漠南蒙古。

不禁铁,不宵禁,民不知官,商不知税。流盗猖獗,民风近匪。

——胡硕《辽东卖马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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