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海枫和久别的母亲一起睡在偏殿。
夏日易生汗,舒泰点了荔枝香薰屋子,阿香指点老婆子们安放冰釜纳凉。母女两个沐浴完,只穿着贴身的月白纱褂子,摇着玉柄团扇,喝冰镇橙汤消暑。呼吸之间,都是甜丝丝又不腻人的果香。
济兰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跟女儿道歉。粉嫩的指甲掐着扇柄上的海绿色穗子,微微发白,头都不敢抬。
“我都知道了,你为我的事,跟淑慧长公主撕破了脸。本来都安排好好的,偏我自己跑回来。”
海枫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倚靠在母亲的肩膀上撒娇。
“这可是最后一遭了。幸好没侍寝。额涅要再走不脱,女儿的本事也到头了。其实也不错,额涅真封静贵妃,就是后宫里位份最高的妃嫔,我也能狐假虎威,摆一摆派头。”
“我哪儿有那个本事。这回都听你的,明天一定好好演。”
“要说什么,都背熟了吗?”
“嗯。”
海枫就叫舒泰过来问话。
“张顺那头怎么样?”
“奴才再去问问,刚才还说不行呢。”
舒泰出去,过了一盏茶功夫,喜气盈盈地回来。
“那个太医都把话吐干净了。这是画押的供词。”
海枫把供词打开来看,索额图当日都问过什么,暗示过什么,果然和马尔汉打探到的基本对上了,便叫送到康熙那里过目。
“出去告诉张顺,好好跟那个太医说,别把他吓死了。等事情完了,我保他太平归乡,依旧行医;若出半点差池,一切按律定罪,他全家一个诛九族跑不掉的。”
舒泰答应着出去传话,海枫自己吹了灯,跟母亲又腻歪了好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海枫带着侍女们和辛七妹,细细地给济兰穿上件新制的碧玉红旗袍,耳上穿旧年佟皇后给的那对红宝石耳环,两颊和双唇重重地涂玫瑰胭脂,配上白净的肤色,真是艳光逼人。
“额涅怎么就不见老呢?淑慧长公主难不成给了仙丹吃?”
济兰多年不这么装扮,浑身不自在,小声答问。
“她派来好几个嬷嬷,一天三遍拿补品给我吃,还,还用香膏香粉,养身上来着。”
“我说呢。辛七妹吃过三四个养颜方子呢,也就勉强跟额涅打个平手。”
怕显得刻意,辛七妹照旧是宫女的青衣。不过她年轻,用几件水头透亮的小件翡翠首饰点缀,莹白的光从肌底泛上来,清水出芙蓉,正好跟济兰比着不同,显出清爽。早年贫穷的折磨痕迹被长期的调养抹去,她现在是骨肉匀停,唇红齿白的大好年纪,一颦一笑间,顾盼生辉。
二人都打扮妥帖,连着海枫一起去正殿给康熙请安。看见一屋子花团锦簇,康熙收敛着的怒气,似乎也没那么重了。海枫瞅准时机,借口出去布置,把其他人都带出去,单留济兰和辛七妹在这里。
济兰按照事先商议好的,拿捏着姿态,倚在床沿上,缓缓吹凉一碗充当早膳的枸杞莲子羹,权当没注意到,皇上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吹完了,又尝一口,在勺子上浅浅留下点胭脂的印子。
“皇上用点吧。”
故意把那印子往上送。
康熙就着勺子喝了一口,待要说两句调戏的话,偏屋子里还有个人,正要打发出去,眼睛瞥见辛七妹这样水灵,忽然就明白了。
“这丫头叫什么。”
“皇上知道奴才没怎么念过书。这些年给侍女取的名字,都是些瓜果梨桃的,白委屈她们好模样。若是她有福气,皇上给取一个吧。”
“姓什么呢?”
“姓王。”
“取一个,菡萏的菡字吧。”
辛七妹跪下磕头谢恩,从此世上再无辛七妹,只有王菡了。康熙摆手叫她出去,然后拉着济兰,一起靠在枕上说话。
“你这又是干什么。宜妃也是。每回朕去翊坤宫,她总扭捏着不肯侍寝,尽叫官女子过来服侍。”
济兰原本担心自己哭不出来,听见说起妹妹,满心委屈,泪珠自然地流淌下来。
她是装的,妹妹竟然真的这么想。
“三十好几的人了,身上哪儿能和从前相比。与其叫皇上受委屈,还不如挑妥当的,替自己服侍。我昨晚把这个主意跟枫儿说了,她还讲,从前好些后妃都是这样的。什么,汉武帝的李夫人,因为生病变丑,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让皇上看。要皇上记住自己最好的样子。我们姐妹,原来不是头一个这么办的。”
“朕其实不大在乎的。”
“皇上不在乎,奴才心里难受。这姑娘江宁来的,出身干净,已故工部尚书汤斌家里推过来的人。刚来时倒也一般,枫儿只当个寻常丫头,送给我使唤。谁知养些日子,越发好看了。奴才就动了心。皇上看着怎么样?”
康熙看她双目满是殷殷期盼,只好微微点一点头。
“你的眼光,自然不错。”
济兰大大松了一口气,多少天里第一次真心地笑了,康熙亲手用帕子把她脸上的泪痕拭去,不经意间掠过那对红宝石耳环,心有所感。
“仿佛看谁带过。”
“这是枫儿天花痊愈的那年,佟皇后赏的。奴才不在宫里,也没能送送她。只能时常把这对耳环拿出来,念叨念叨。皇后娘娘对枫儿。真是好得没话说。要不是有娘娘照拂,奴才怎么敢放心她一个小姑娘,单独留在宫里。”
“是啊,她作为嫡母,照管六宫,从来尽心尽力,当得起一个‘娴’字。”
外头响起击掌暗号,济兰忙服侍康熙重新躺下,盖严被子。刚收拾停当没有多久,外面就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太子和三阿哥,与海枫的对话。
“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今儿又重了呢?”
“我也不大清楚,终究是学医日子浅。让太医们看看吧。”
济兰听见,又开始假装抽泣,门很快就开了。
看见她浓妆艳抹地坐在这里,太子跟三阿哥都愣住片刻,梁九功抢着上前请安。
“静贵妃娘娘吉祥。”
“起来吧。还没正式下旨呢,怎么就叫上了。”
“圣旨连印都用了,奴才侍奉的笔墨,怎么敢不遵礼数?”
太子跟三阿哥听见,便跟着行礼问安,济兰站起来还礼,招手叫太医过来诊脉。
“皇上夜里说热,心烦,把被子揭下去了。怕不是受寒?”
几个太医轮番上来切脉,看舌苔,装模作样嘀嘀咕咕几句,就跪下按海枫的主意诊断。
“回太子爷,三爷,贵妃娘娘,公主殿下。皇上这是疟疾。”
太子在索额图的信里见过这个主意,一时间又惊又怕,不知道汗阿玛是真的得病,还是太医按照吩咐误诊,磕磕绊绊说不出话。三阿哥见太子不开口,他也不敢随便问话。海枫看着他俩这副窝囊样子,有点不齿。
也就这点胆子吧。
“疟疾好治。从前为了给六弟用,不是试过药?就取奎宁过来服下。”
“慢着!”
太子终于冲动地喊了出来,极力阻拦。
“这些西洋玩意儿,万一不管用呢。六弟最后不也没活成?总要仔细商议着,再,再定章程。”
海枫给济兰丢眼色,济兰便出言反驳。
“服药自然是越快越好。拖下去变重了,可怎么办?”
康熙是一副昏迷的样子,济兰如今又有个贵妃的位份,太子不敢太强硬,言语间有些松动。
“佟国舅在外边呢。今天外公也来换班当值。我的意思,把其他随驾的议政内大臣都叫过来,大家商量,再行定夺。”
梁九功听完拿眼睛看海枫,见她没有反对,就出去传旨。太子看汗阿玛一动不动、气若游丝的样子,心如刀绞,拉着弟弟妹妹出去说话。
“四妹妹,你别嫌哥哥说话难听。郭……静贵妃是不是该收敛些?汗阿玛还病着呢!”
“哥哥可别含血喷人。汗阿玛得的是疟疾,怎么就扯到额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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