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好,睡好吃饱的云珠滚了一壶水,又绣了一件竹柏松叶的藕荷色肚兜,才无聊的打起络子来。
“你怎么瞧着垂头丧气的。”小红进屋,正看见歪头欠身的窝在榻边,手里捏着个银色的络子,递了一筐锅巴给云珠,问道。
时下大户人家以供养名厨为风,老太太的小厨房来了个色艺双绝的淮扬菜师傅,姓苏,单名一个锦字。听闻只得二十出头,又是女生男相,俊美异常,小丫头们都快疯了。
甚至有那口无遮拦的说比宝玉还漂亮。
要云珠说,皮相都是次的,更漂亮的是那一手好手艺,并且不吝啬,慷起老太太的慨来毫不手软,不过两日就用美食收拢了整个贾母院的小丫头们。
“哪有?我只是有些热。”云珠反驳了垂头丧气的说法,她只是在踌躇晚上的夜班。
两人咔嚓咔嚓的嚼着椒盐口味的锅巴,香酥脆口,顿时忘忧道:“真好吃,不愧是苏姐。”
“是吧,这小锅巴最香了,我可是去帮苏姐姐烧了火才分到的。”小红是见惯了美酒佳肴,山珍海味的,却从未想过那样漂亮的人儿能在厨房七进七出,一腔如火如荼的新鲜劲头儿全都往老太太的小厨房去了。
云珠只恨自己走不开,美人在隔壁却不得见。
愤愤地往嘴里塞了一口吃食,锅巴的焦香裹挟着热气扑面而来,细嚼之下,又能吃出用花露焖过的甜香与清丽,香甜里透着咸辣,又怪异又和谐。
怪味胡豆,脑子里蹦出这个名字。
“大热天的,难为你了。”二等上的丫头,又是贾府管家的家生子,平日里只要不惹事,那是比麝月几个还要体面的存在。如今肯低头为了口美食去厨房烧火,真是难得。
可惜贾宝玉没有自己的小厨房,不然云珠也有许多的吃食点子可以折腾,虽不是名厨,却也能十分讨巧,可如今只能圈在这茶水房里煮些花果茶汤,哄哄肠胃。
“哦,我是来告诉你,宝玉今儿同林姑娘她们留在老太太房里用膳,你不必准备这么多茶水了,那边自有人煮的。”锅巴吃了一半,小红如梦初醒般,吸溜了一大口用罗汉果煮的奶茶。
喝完之后咂咂嘴,不解问道:“怎么不用蜜糖?”
罗汉果的甜实在是不敢恭维,像是喝了一口化不开的糖似的,糊在嗓子上迟迟下不去。
“喏。”云珠张嘴给小红看新露出来的粉红色牙床,那牙床上还有淡淡的血丝,显然是不久前刚掉一颗牙。
见状,小红说话说一半,只好讪讪住了口。不是云珠不爱甜食,实在是为牙齿的长远计,不好吃糖。
……
那边贾宝玉一行人,专门为那扬州名厨置了一个高台,姑娘们效仿古人吃起曲水流觞宴,席间又有萧管笙笛做伴,兴头上还玩起了飞花令,正乐得找不着北呢。
连素日里滴酒不沾的宝钗,推杯换盏间不知何时也挂起了双颊酡红。
贾宝玉华服宝带微敞,眉眼间顾盼多情,指着宝钗调笑起她的钗环首饰,不顾身旁黛玉的眼色,直愣愣的当场说起贵妃醉酒的典故。
谁知宝钗听了,当即红了眼睛,又顾忌老太太在场,直给贴身的丫头莺儿使了个眼色,最后以不胜酒力的借口离了席。
“怎么走了?”贾宝玉大着舌头,疑惑地看向黛玉,谁知这一看不要紧,一见黛玉那泫然欲泣的神色,当即吓得酒醒了七八分。
若是平日,黛玉虽脸上冷淡,私心里或许还会为宝玉调笑的对象解围。可自打她从雪雁嘴里听了什么金玉良缘的传言,每每想起就是心揪似的疼痛,一面对宝钗难舍难分,一面又对宝玉黯然伤神。
如今再看两人眉眼官司,更是忍不住眼眶通红,几欲落泪。
也不待听贾宝玉说什么,一甩袖子,转身就去伺候起老太太。
老太太年纪大了,被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做声吸引了注意力,没一会儿更是拉着林黛玉提前离席。
祖孙俩坐到那戏台子下,时不时叫鸳鸯撒钱听响儿,压根儿不知道后头的贾宝玉正惆怅。
贾宝玉上前做小心赔不是,拉扯了会儿袖子,都叫紫鹃寻借口挡了回去,连林黛玉的正脸都没见着。见状,一双妙目满是委屈与关切,当下谁也顾不上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自顾回绛芸轩,在门后暗暗抹起眼泪来。
云珠同绮霰铺了床铺,正守着门槛等宝玉回来时,就听着门口吚吚呜呜的委屈声,绮霰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麝月几个前呼后拥的,说喝了酒,正不舒服呢,回去躺着吧。
这边云珠料理完床铺,又被进屋的绮霰派去同珍珠了解了始末,才知道是贾宝玉口无遮拦一气儿得罪了薛、林两位姑娘,不免大摇其头,道:“罢,宝姑娘和林姑娘自来宽宏,想来明儿宝玉挨个去赔个不是,也能得了两位姑娘的宽宥。”
珍珠噗嗤一声,调侃着问她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丫鬟,说这话当心姑娘们先恼了你。
云珠大笑道:“哎呦呦,咱们府上的姑娘都不是小气的娇娥,哪里会计较这个?”又环顾左右,贼兮兮道:“适才宝玉在门外垂泪呢,他眼下醉得不知事,却对这个耿耿于怀,定是意识到错处了。”
贵妃醉酒特指杨贵妃,古人最讲究意头,这样悲惨的人物却被贾宝玉拿出来调侃宝钗,也不怪将来大观园里还有一出‘不曾有兄杨国忠’的名场面,想来宝钗从这儿就已经积攒起怒气来。
什么金玉良缘?恐怕宝钗那块金子老早就嫌弃起这顽石了吧。
珍珠听完,立时笑得花枝乱颤,嗔了一句没个正形,又将一碟子双色豆糕塞给云珠,才嘱咐道:“回吧,伺候宝玉精心些,到底你身上也背着老太太的脸面呢。”
这话暗指袭人,也是叫云珠不要左了性子,太太奶奶们斗法,殃及的池鱼不知几何,做丫鬟的该避风头时还是要避。
云珠点点头,心下有几分成算,顺着话头欸了一声,抱着豆糕就回了绛芸轩,只是刚出了老太太的门,云珠半只脚踏进花园,片刻后又收了回来。
从花园穿过去绛芸轩自然是近的,都没出贾母院,只可惜夏日里蚊虫叫人不堪其扰,就算熏了香药也不敢保证晚上能万无一失。
她贪凉,脚底下是摘了罗袜,光脚穿的布鞋,若是穿院而过,少不得要收几个红包。于是当即转了方向,从花园边上的游廊而去,那边一路都有石板和熏香,可免蚊虫侵扰。
一路走过去,本就没黑透的天色,又兼院子里零星掌了灯,瞧起来反而多了几分白日里没有的趣味,可惜她还要回去给贾宝玉值夜,今儿没空看了。
走着走着,就听见几声细细弱弱的笑,云珠没来得及回避,一抬脚穿过拱门,就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说什么。
此处离二门十分近了,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场景,到了夜间却是分外清静。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小红。
她今儿梳的还是双丫髻,却别出心裁地挂了金丝攒珠的流苏海棠花卡子,一截雪白的脖颈被浅青色的下人服映衬得光洁无比,手里捧着个竹编的手盒,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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