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晚饭弄得极其热闹。
罗记的后厨带着家伙来到江宅,剁馅儿、擀皮儿、包饺子。
灶坑里的柴火似乎永不停歇,铁锅上的屉笼下了又上,无需费事捡进盘子里,直接把带着热腾腾蒸气的屉笼端到东西厢房,不过片刻功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饺子在笼内,人在炕上,其下却是同一团火。
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吃人的未必安逸,被吃的未必可怜。
今朝座上客,明日盘中餐。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富贵只在险中求,从无例外。
众人吃得撑到了嗓子眼儿,罗记的厨子又另包了十几屉饺子,一直忙活到夜半时分,从胡小妍那里领了佣金和赏钱,这才拜谢离开。
院子里留下两人守夜,正屋和厢房陆续熄灯。
四风口领着几个半大的小靠扇,钻进厨房,拿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小铁盆,从锅里舀点温水,又把众人刚才吃剩的破皮没馅儿的烂饺子倒进去,随后又从窗台上扯下几片白菜叶子,洗也不洗,只管随手丢进去,搅和搅和,便端到了屋外。
几個人绕过房子,来到后院地窖。
小北风蹲下身子,拽着铁环儿,将地窖的入口掀开。
“轰隆”声响,烟尘弥漫,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今人被呛得纷纷筋鼻捂嘴。
月华清冷,照出洞口处的两三级土台阶。
江宅的地窖并不大,入地不到一丈,四围不出六丈,稍微壮实点的人搁进去,便直不起腰。
小北风岁数小,端着铁盆走下去,把说不清是饭菜还是泔水的吃食撂在台阶前,随后便转身爬了上去。
众人围在入口,俯身查看,就像站在树洞旁边,等待松鼠探头露脑一般。
少顷,地窖里传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众人屏气凝神,却见月光回避的阴影深处,爬出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似人非人的“东西”,急匆匆地来到台阶附近,二话不说,便把那张黑脸扣进铁盆里,双手并用,也不管干的稀的,只统统抓了塞进嘴里,咽入股中。
此情此景,四风口看在眼里,却神情各异。
小东风视若无睹,不动声色,眼里的景物,似乎同那些草木灰石别无二致,看见了便是看见了。
小南风眉头紧锁,捂着口鼻,只看了一会儿,就说先要回去睡觉休息。
小西风连声冷笑,端出胜者的姿态,眼神睥睨,只当这是败者应有的下场。
小北风双手叉腰,撇着一张嘴,看起来肆无忌惮,只把这景象当成一面镜子,映出自身的强大。
地窖里那“东西”趴在地上,如同野猪拱食,“啼哩吐噜”一顿忙活。
不消片刻功夫,铁盆便已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浅浅一汪混浊的脏水。
紧接着,那“东西”调头转向,“沙沙”几声响,便又潜入月光回避的地窖深处,其间更无半句言语。
小北风下地窖捡起铁盆,将里面的余水倒掉后,便又沿着土台阶爬上去,关上入口挡板。
入口旁边的枯草丛里,正有一块白色大石头,原本是要压在挡板上的,但现在似乎没有必要了。
“走吧,走吧,都早点回去睡觉!”
小东风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绕回前院。
众人各自散去,只留下两人看守。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用不了多久,这些看守恐怕也没必要留了。
“哎!走吧,别傻站着了!”小西风一把搂住小石头的脖子,“窑姐儿就是窑姐儿,你才多大,过年十二?以后漂亮女的有的是,别老闷闷不乐的!”
“就是!”小北风跟着附和道,“跟着道哥混,好好表现,以后咱们到哪都横着走!”
“你要当螃蟹咋的?”小西风嬉笑着问。
小北风真就当场学着螃蟹,横着走了两步。
众人嘻嘻哈哈,打闹了一番,终于回到屋里。
只有小石头一人怔怔出神。
他心里没有愤怒,也不敢有愤怒,更多的还是恐惧与自责。
小石头虽然对赵灵春心怀一丝懵懂的念想,但还远远谈不到男女之情,尤其是见识到大嫂的手段后,更不至于为了赵灵春而舍身犯险。
他原以为,大嫂是个和善的好人,可事实并非如此。
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孩子,恐惧远比其他情感更深刻、更强烈。
正因为他还只是个孩子,所以胡小妍允许他犯一次错,但也仅此一次。
只不过,从救人变成害人,小石头的心里总是有点过意不去。
可话又说回来,赵灵春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多半也是因为她咎由自取。
要是仔细说来,那个晚上,已经是将近月余以前的事儿了……
…………
城北江宅,西厢房内。
“啪!”
小西风抡起胳膊,抬手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打得小石头口鼻出血,眼冒金星。
桌上的烛火应声抖了两下。
小西风性烈难当,破口大骂:“没良心的狗东西!我问你,你身上这棉袄,是谁给你买的?”
“是……是大嫂给我买的。”小石头抹一把鼻子上的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这棉靴,是谁给你买的?”
“也……也是大嫂给我买的。”
“你这几天,顿顿能吃饱饭,是谁给你的钱?”
“是……是大嫂给我的钱。”
“啪!”
又是抡圆了一记大耳刮子!
“你他妈还知道是大嫂给你的呐?”小西风一把薅住小石头的衣领子,“吃大嫂的、穿大嫂的,不想着怎么报答就算了,你他妈还憋着坏坑我,还是为了一个窑姐儿!那婊子是你妈,还是你妈也是婊子?”
炕上的其他三个风口和小靠扇的本来默不作声,可一听这话,小南风便忍不住提醒道:“哎,小栓子,这话过了。”
“叫谁小栓子呢?”小西风没好气道,“以后我就叫小西风!敢情不是你们的人,他跟我来这么一出,这不明显打我的脸么!”
众人咂了咂嘴,摇头叹息。
小西风余怒未消,抬腿又是一脚,正踹在小石头的心口窝上。
小石头站立不稳,当即被蹬到了墙角,脑袋“咣当”磕了一下砖墙。
“妥妥的白眼狼,我当初就他妈不该救你!”
小石头连忙求饶,说:“哥,我、我错了,我真不知道大嫂跟她有仇啊。”
不说倒好,这一说,小西风的火气蹭的又窜上头顶,眼瞅着就要伸手掏枪,嘴里大骂:“操你妈的狗东西,还装傻是不,我他妈一枪毙了你!”
众人见状,急忙跳下炕头阻拦。
小东风从后面将其环臂抱住,小南风扣住他的右腕,小北风按下他的左肩,横七竖八,拼命拦下这一头眼红的疯牛。
“哎,小西风,你干啥?把枪放下!把枪放下!”
“疯啦?大嫂都没说什么,你急啥呀?”
“喂!小石头,你还愣着干屁,赶紧给他赔个不是啊!”
众人费了老大的劲,可算把小西风按在炕沿儿,坐了下来。
小石头见状,也不敢再耍什么机灵,连忙跪地叩头,恨不能把这辈子学过的软话全都说个遍。
“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小西风脖颈上青筋暴起,胸脯剧烈起伏,如此喘了将近半个钟头,方才慢慢平息下来。
这小子气性太大。
众人见他渐渐冷静下来,仍不敢松手,又过了一刻钟,感觉他身上绷着的一股劲儿一点点散了,这才将将松开胳膊,长舒了一口气。
小石头再不敢吱声,只是跪在原地,浑身上下,瑟瑟发抖。
众人又劝了两句。
小西风低着头,斜眼瞄了瞄小石头,沉吟了片刻,却问:“你脑袋没事儿吧?”
“啊?没、没事儿……”
“没事儿就他妈痛快站起来,别在那碍眼!赶紧滚蛋,跟我道歉有个屁用,去给大嫂跪着去!”
“噢!好,我、我这就去!”
小石头慌忙站起身,拍了拍膝盖,战战兢兢地朝门口走去。
“你他妈痛快点!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
小西风抬腿又是一脚,狠踹在小石头的屁股蛋上。
小南风便说:“哎,差不多得了,就是个小孩儿么,别没完没了,等大嫂吩咐就行了呗!”
小西风骂骂咧咧地脱下棉靴,说:“瞅他那个怂样我就来气,什么玩意儿啊!”
……
东屋内,炕桌上的首饰码放得整整齐齐,在烛火的映衬下,绽出层层金光。
而这些闪烁的金光,又都倒映在炕上主仆二人的瞳仁里。
小姑娘家,没有不喜欢金银首饰的。
只不过,有人将其视作锦上添花;有人却将其视作命不可少。
能放下的,反而得到;紧抓在手心的,反倒成了一捧流沙。
小花看得满眼欣喜,却也只敢过过眼瘾,绝不敢上手把玩。
胡小妍见状,便笑了笑,说:“小花,你也大了,看哪个喜欢,就挑两样吧。”
“真哒?”小花喜出望外。
胡小妍点点头,往后挪了挪,任凭她去挑选。
小花伸出手,悬在半空,想了想,却又缩了回来,有点腼腆地笑了笑,却说:“少奶奶你先挑,要是有不喜欢的,剩下了,再给我就行。”
“我对这些东西无所谓的,你喜欢就拿两个吧。”
见小花还是有点迟疑,胡小妍便佯装道:“你要是不挑,我可一个都不给了啊!”
“别别别!”小花忙说,“我挑,莪挑!”
仔细斟酌,反复掂量,小花的手指最后落在了一个金簪上,没底气地问:“少奶奶,这个行不?”
“行。”胡小妍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便说,“再挑一个吧。”
小花抠抠嘴唇,又把手指放在一只玉镯上,仍是问道:“这个行不?”
“行。”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是小石头。
“大嫂,我、我知道错了。”小石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胡小妍歪着头,看了看他的脸,一张嘴,却问:“是不是小西风把你打了?”
小石头浑身一怔,忙说:“不、不是,是我刚才自己摔倒的。”
胡小妍冷眼又说:“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再说。”
小石头急得浑身燥热,只觉得一身棉袄裹在身上,又湿又冷,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大嫂,西风哥是生气我去告密,愧对你对我的好,才出手打了我两下,真没有别的意思。”
胡小妍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随手指了指后窗,说:“小石头,你也不用自责了。有没有你,都不耽误我们抓她。你念着她的好,想救她,其实也没什么。但下次记住,不关你的事,别跟着瞎掺和,要是再敢犯错,你就下去陪她吧。”
“大嫂放心,肯定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嗯,小花。”
“知道,我去拿药。”
小花连忙翻身下炕,在抽屉里番出药匣,帮小石头上药消肿。
胡小妍没再理会,只是转过头,默不作声地看向后窗外的地窖。
漆黑的玻璃窗上,同时照映出她自己的侧脸,跟后院的地窖入口,彼此相叠,融为一体。
胡小妍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
此时此刻,后院的地窖内。
赵灵春身处一片漆黑之中,躬身蹲在土台阶上,把肩膀抵在地窖挡板上,双脚蹬地,拼命试图为自己掀开一线生机。
毋庸置疑,这一切都是徒劳。
前胸后背,脑袋四肢,似乎每一寸皮肤都隐隐刺痛,每一处关节都红肿难忍。
赵灵春本来就不剩多少气力,更何况地窖的挡板上还挂着锁,外面还垒着一块大石头。
“救命!有人吗?救命!江小道答应放过我了!”
呼喊声被闷在地下,听起来似乎还不如外面的风大。
拼命喊了半响,嗓子也干了,脑袋也晕了,赵灵春终于瘫坐下来,低声啜泣。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尽管听不见任何声音,可她总觉得远处的角落里,还蹲着另一个人,正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她,冲她狞笑。
周围似乎有许多蛇虫鼠蚁,密密麻麻,正肆无忌惮地爬上身体。
赵灵春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不断用双手四处拍打。
她已经惊醒了好长一段时间,竟还没有发觉,满怀的金银首饰,早已不翼而飞。
正可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能顿悟——原来,那些东西,到底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
可惜,晚了。
空气混浊,赵灵春感到头昏脑涨,只有靠近头顶的一线缝隙,能让她勉强呼吸到一阵清爽。
清醒与睡梦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
……
翌日清晨,残梦未消,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
紧接着,又听“嘎吱”一声,一道白茫茫、晃瞎眼的强光直扑下去,照出一张面无血色的脸。
赵灵春抬手用胳膊挡住前额,眯缝着眼睛,仰头看去,却见一颗颗半大的脑袋,围成一圈儿,正面无表情地向下探视。
赵灵春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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