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湾的土改,也开始了。土改工作队来的当天,村长万世祥就通知陈虎,让他腾出前院所有房子,安排工作队在那里工作,开会,住宿。
芦花湾的村长,过去一直是秦怀禄当的。但秦怀禄在国民党军占领时期,当过两面村长,就不为政府看好。后来,区上就安排万世祥当了村长。同时,还成立了村管会,由村长万世祥,教师兼文书马得利,贫协委员赵憨娃,治保委员姜彪和妇女委员姬巧云几个组成。这些人,都是典型的贫农出身,靠得住。
工作队一来,陈虎就已经感到,这次土改,主要还是针对自己家的。芦花湾能称得上地主的,就他一家。尽管民国二十四年红军打了他家的土豪,二十五年又分去一部分土地给万有财,特别是三十五年的减租清算,分了他家绝大部分土地以后,他们家,实际上已经和村里的百姓们,没啥两样了。减租清算以后,他们家既没雇过长工,也没剥削过百姓,完全是自耕自种,自己养活自己。即就是国民党来了,他也没有像那些短视的地主那样,重新从分了地的农民手里夺回土地。那时,他完全有能力,也有条件那么做,但他最终没有去做。为啥呢,一方面,当时的芦花湾里,红白两方,你来我往,时局难以料定。另一方面,他也让这些年来,土地给自己和家里带来的不幸,伤透了心。他觉得,土地就是为了养人的,如果让它害人,那就不如不要它。所以,当侄子陈来武回来,想把分了的土地重新弄回来时,他就说,算了,还是做个本本份份的农民好。咱家里,为土地,得罪人,吃过血亏呀。后来的事实证明,没去夺地,是对的。那些在国民党占领时期夺回土地的地主,没一个有好下场。余家沟的地主余三胖,夺回了分去的土地,还捆绑吊打了分地的农民,结果,就让工作队拉出去生生给枪毙了。柴家塬的地主柴大棒子,就因为夺地时打伤了人,斗争会上让百姓一顿拳脚,拉出来时就没气了。碌碡梁上的财东范百万,因为从农民手里夺回了土地,害怕群众斗争和政府镇压,就用一根绳子结束了性命。这一切,都让陈虎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
尽管如此,他们家,仍然逃不脱这次的土改运动。
土改土改,当然是以土地改革为主。他们家,实际上也没有多余的土地供人家分了。剩下的,也就是现在住着的这处庄院,以及闲置在院前的那座堡子。另外,学堂的那处院落,由村上占着,早都不是他的了,只挂了他的空名,没有啥实际的意义。不过,陈虎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所以被人家认为是地主,难过土改这个关口,就是因了自己家所住的这个大院。不管是土改的工作队,还是村里的管委会,他们盯的,也就是这处大院了。所以,从万世祥通知他腾出前院,让工作队住的那天起,他就明白,这院地方,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果然,工作队在自家前院住下后,就没把他当这家的主人看。既不吃他家的饭,也不喝他家的水,对家里人还处处防备。这让他觉得,人家就是把他当成了阶级敌人的。工作队先是在村里不断走访谈话,后来,就召开了村里的干部会,专门商量土改的事。随后,就组织召开了全村的村民大会,进行动员安排。大会由村长万世祥主持,工作队的刘队长重点讲话。他说,芦花湾尽管经过了三十五年的清算,但仍然没有彻底解决土地和财产上存在的问题,也没有从根本上动摇地主的财富根基。到现在,地主老财仍然住在豪华的庄院里,过着富足舒适的生活。而已经解放了的广大农民,依旧住在破烂的窑洞里,这样不平等的状况,怎么也看不出地主老财被打倒,农民翻身得解放的新气象来。刘队长讲到最后,号召广大翻身农民,一定要勇敢地站出来,同地主老财做坚决的斗争,要把他斗倒,斗臭,斗到他彻底服输为止。
刘队长的讲话,让陈虎彻底明白,这次土改,自己肯定还得当一回挨斗的靶子,与其这样让人家斗来斗去,最后再收去庄院,还不如自己主动一点,腾出大院,随便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更划得来。想好了,就在当天晚上和家里人说,想主动腾出这院地方,搬到庄旁边的几只旧窑里去住。他一说这话,一家人都没了言语,大嫂二嫂和陈来文倒没啥意见,只有自己的老婆却禁不住哭了,儿子陈来斌也想不通,说,咱为啥要腾,咱不腾就不行吗。陈虎就说,不腾也行,那就等着挨完斗,再腾吧。一家人看没有别的办法,就只好同意按他说的办。
村管会正商量怎样对他斗争,采取啥法让他交出大院时,他却主动找到土改工作队的刘队长,说,不就是为这一院地方嘛,我不要了。
随后,工作队就召开群众大会,当众宣布,陈虎住的这处庄院和门前的堡子,予以没收,学堂地产充公,全部交由村管会管理。他家的住处,由村管会在他家的土地上划出宅基地,自己拉庄。庄子未拉好之前,先暂住老庄旁边的几只旧窑里。
解决了地主庄院这个头号问题,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村里的土地改革,按照家户,人口和质量情况,重新丈量调剂。陈虎家过去占有的土地都是甲等平地,这次调出一部分来,划了些山坡地给他。牲口农具除留下自家使用的外,调剂分给无牲口无农具户。秦怀禄土地偏多,调剂出三十亩,另从万世安家调剂十亩,划归在万有福名下,由万世安帮着耕种。
陈虎家搬出大院后,就住进了大院旁边的那几只旧窑里,那些旧窑过去是家里堆放杂物和喂养牲口的地方,简单拾掇了一下,做个暂时的栖身之地,还能凑合。
住进旧窑的当晚,陈虎就和两个嫂子商量,想把家分了。
分家的想法,老早就有。老妈在世的时候,有老人拢着,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倒也显不出啥来。老妈一走,明显失去了拢络的力量。大嫂董巧花的儿子陈来武,解放后没了音信,女儿也早已嫁人,现在只剩她一人在家。二嫂林双兰的儿子陈来文早已成家,两个女儿也已出嫁。陈虎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各自成家立业。大儿陈来斌跟着自己,小儿陈来道解放后就跟着合作社,辗转去了兰州,现在也不用他管了。按说,大哥死了,二哥走了,他理应照看好这两家人。可现在这世事,再搅和到一起,不仅无益,而且还受连累。他现在已经成了地主家的代表,每次来运动,都要针对他。以后要受啥样的磨难,还不晓得。现在搬出了大院,正好把家一分,以后有啥苦,他陈虎一个男人来当就行了,也不用妇人娃娃受罪。说了这话,两个嫂子都哭了。二嫂林双兰说,大嫂一个人,就和我们一起过吧,有我的,就有你的。大嫂董巧花只是哭,越哭越伤心。陈虎就说,大嫂,二嫂这话对着呢。来文侄儿,心善,对你也孝敬,你就和二嫂他们在一起,有啥难事,咱们还是一家人,我能帮的,也不会撒手不管。
分家的事,就这样说定了。
半年以后,拉成的新庄,陈虎就让两个嫂子和陈来文一家住了,他和儿子陈来斌一家,仍住在旧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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