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不喜欢这条溪,尤其是现在。
一个小女人从溪水里站起来,恰好与他四目相对,巴掌大的面盘上镶嵌着两颗黑珠子正滴溜溜地转动。随即双肩颤抖起来,她轻声啜泣道,“不...不...要,不要...不要过来......不要吃我。”
在有限的词汇里飞快搜索,“我不吃人。”他尽力吞出清楚的普语,但愿这个人族小女人能听懂。
小身子在抖,阴雾在移,乌鸦在叫,溪水在流,狼头在藏,唯有他一动不动。
她看起来比他小些,穿着人族特有的衣服,上衣是一件和杜鹃花一样鲜艳的粗布袄,下身是一条多处缝补的黑色旧裙子。那上衣像个大袋子套在她单薄的上身,腰间巴掌宽大的带子将其紧紧地勒在腰部上。整个脑袋都包裹在一顶残破的白帽子中,已有几处泛出棉絮,只露出了巴掌大的脸蛋,小黑果子似的眼珠霸占了小半张脸。
他窜出草丛之际,她正在溪水里洗青蒜。此时装蒜子的竹篮子已随着流水追远,一大捆蒜缠着她的脚踝往下溪直拽。
她望着他,下巴直晃,鼻翼随呼吸迅速缩动,揪着他心口起伏。眼泪再度装满,自眼眶扑了出来,仿若眼珠子后面是一条小溪,无法干涸。
冷冽的溪水不断地冲刷着小腿肚,阴冷正向骨头发起一次次的侵袭。
视线越过她的头顶,正是那棵令人莫名心烦的怪头树守在入口处,还有几只可恶至极的乌鸦在叫嚣。破左耳直立水中,面红耳赤,在对视那一刻便丧失了反击能力,全然不知所措,指甲掐着指腹在大腿侧上不断摩擦。任凭狼头山腹内各处汇集而来的泉水,从他的腿边冲刷而过,时不时发出极度冰寒的嘲笑。
小女人散落在肩膀下的黑发如柳条飘荡在绿波上,随风起舞。
一阵阴风吹散脑袋里的燥热,顿得意识,干涸的喉头微微颤开。“你......人族女孩?”他喃喃自语,就像个白痴。旋即,才觉四肢已僵硬如石柱,骨头里的力量逐渐往草地下沉陷。胸膛内轰隆隆作响,仿佛整副胸骨都要坍塌。兽皮衣里汗如雨下,雾气如蟒缠绕着他和她的身体,将他们包裹其间。
除此之外,天地虚无,万物杳然,流水静默。不远处的怪头树正张牙舞爪,不知是要冲出去还是要攫住村外的一切,随即令烈风发出最后的警告:野人止步!
他见过伶俜山上所有的动物,直视过老虎的双眼,但从来不曾如此近距离地盯着一双人族的眼睛。
竟是忒好看的一双眼睛!
宛若比黑夜还深邃的圆湖镶嵌在山脊的两边,沉静摄魂,令人不得动作。脸蛋儿犹如漫山遍野的山茶花般可怜,风吹发丝似枝叶遮掩般娇艳,像极了伶俜山上难得一见的春日。
可惜,今年的春天刚冒出来便已骤逝,万物还来不及苏醒,花朵儿自然没有卖弄风骚的机会。最后,他把视线停留于此,不去窥视黑湖的秘密,屏息凝视着丝丝雾气从圆润的颧骨上悄然滑过。
食指蠢蠢欲动,真想去摸一摸她的脸蛋,细腻的人皮是否和野人一样耐寒?真不知道人族的细皮嫩肉如何抵御阴寒咬人的日日夜夜,也许是因为他们有烟囱,把炙热的火光都留在了屋子里吧。
眼皮下的小女人竟然如此娇嫩,脸皮单薄如果皮。他不禁心生怀疑:山上关于人族可怖的传说或许就是个故事。她并没有锋利的牙刺,钩子般的眼珠子,更没有坚硬的指甲。
人族和各族野人,就像不同部落的野人有所差异,然而并没有多长出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或一张嘴巴。双眼越发放肆搜索彼此共同之处,凌乱的呼吸趋于平静。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人族,却是第一次与人族如此亲密接触。他和她只隔着一个拳头,几乎是贴着胸膛,心跳犹如挨着的一对大鼓,齐声而擂。
然而,刚平静一会的圆湖开始微微震动,水面荡漾起层层涟漪。
眨眼,骤然翻滚,一层清水从眼眶里扑了出来,越发大势。“你可以不可以不要吃我?”她怯声哀求,上下牙齿不停相撞。
还未等他反应,下一刻,她便嚎啕大哭,将乌鸦的嚷叫驱散震远。
倏然,哭声嘎然而止,“我还有个弟弟,他很小,夜里很怕黑......”她转而啜泣。“你你你不可以吃我。”
显然,他的保证,她根本没有听见!
一切可爱不复存在!
恐惧夺眶而出,随着晶莹剔透如露滴般的泪珠子簌簌扑下。转眼便浸透上衣,鲜艳的颜色顿时黯淡。哭声开始震耳,她双眼紧闭,下巴抬起,小嘴张大到了极致,他甚至看清了喉关口的小舌在剧烈颤抖。
从前也远远见过人族,但都即刻消失在对方的视线中,为了避免正面冲突。不知何故,似乎所有的野人都如此,从来无心与人族往来,对人族生活更是不屑一顾。当然,野人有野人的规矩,一切皆是野林所赐予,对此每个野人都无不心生敬畏!自然,山上的一切也和人族毫无关系。
然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乃是破天荒头一回,对他而言尤其困难。既不能像对待任何动物一样展开攻击,也不能像对待男野人一般决斗。刹那,他陷入两难境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僵硬在原地,让耳朵遭受极刑。
拔腿就跑吧!他脑中闪过此念,然而,双腿早就不听使唤。
听说,人族地界的土地早已成精怪,如同看门狗般为人族看守住每一寸土地。最可怖的是土地精怪嗜好吸食野人的骨髓,用来灌溉滋养人族的田地,因此人族的庄稼才能绿油油一片。白爷爷曾指着人族地盘一次次恐吓他,若是敢闯入山脚下的人族地盘,农夫便会抽光他的血用来浇灌农田作物。
旋即,脚下之地仿佛真的打开千千万万张的嘴巴开始急切切地吮吸。霎那,他骨头内的骨髓,正迅速从脚底毛孔里流出,顺地势流进溪水中,在低洼处朝人族田地狂奔。
要死了吗?身体必须面朝伶俜山,否则灵魂不能归去。
极目望去,一山一原,一水之隔,面色相同。一边是萋萋水草一边是茂茂水芹,野人伴草,人族有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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