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愿意来吗?”
“怎么会,是我提出要来的,当然愿意。”
他扶着她在湖畔漫步,惠风拂面,吹乱她的鬓角,让原本一丝不苟的妆面发髻,带了天然雕饰的清艳。她不知道该不该捋平凌乱的发梢,也许他会喜欢,她也不确定,才是第二次和他在柳下水畔散步,仿佛昨天才刚认识,斡旋了整整十年,她都觉得很意外,竟然过了那么久吗?
第一次见面,她才十九岁,听父亲的安排,以庶出的身份嫁给他做妾。虽是妾室,但两家仍算门当户对,所以他也很尊重她,并没有像封个丫头一样就拉进了屋子。彼时民风已小有开放,在进门的二十天前,两人在秦淮河边约了一面。
那天她也是穿了件素色旗袍,撑了一把紫藤花伞。她下了车,发现他已经在河边等了。她把伞沿压得很低,不敢让他先看到自己,却有一种隐隐作祟的欲望令她又抬高了些,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给人的感觉仍很青涩,听人说起才二十岁,尚在念书,并没有穿西装,而是一件月白色长衫。
他向她点头问安,“林小姐好。”
“王先生好。”
很富有新时代象征却尴尬的开场白。他们沿河走了一大段路。
王渝谦问:“请问林小姐的名字是?”
“云裳。”她又解释道:“云想衣裳花想容。”
他低首笑道:“我不大懂诗词。”
继续走了很久,路过一家很小巧的书店。她仅有短暂的驻足和窥探,然后又继续沉默前行。王渝谦说“我们进去看看吧?”
她很意外,没想过居然竟会在书店中约会。站在高大的书架前,王渝谦开始翻了几本书,很快就丢开。云裳按书名拿起一本红与黑,就没有放手过。她看得很认真,完全忘了有人同行。等回过神,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窘迫。王渝谦靠在角落的书台边,既没有翻书,也没有不耐烦地张望,只是静静地站着,长身玉立,像是一盏灯台。
她上前去问他要走吗?
他却说:“再看一会儿吧,还早。”
她觉得奇怪,也不再多问,又回去拿起书接着阅读。她当时的心情正牵挂着剧情发展,如果可以,确实想花几个小时彻底读完再离开。然而当时针过了四点,她必须要走了,抬目一看,他居然还是站在那里,就像一盏灯似的伫立,仿佛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出了书店后,仍是一路阒然无声。
他终于开口说:“回去要走很多路,不如我们坐船吧。”
去码头的路上,下起了细雨。只有她撑了伞,虽然很小,两个人合撑会靠近得太暧昧,但总不能不让他挤进来。她把伞抬高,遮住他的上空。他惊讶了一下,紧张地说:“我来吧,你会很累的。”
云裳自然而然地把伞交给他。上了船,因乌篷船内无灯,天色又发暗,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壮着胆子问了句:“你好像并不爱看书,为什么要在书店等那么长的时间?”
她的纸伞收在了他身边。他说:“感觉你想待得更久一点。”
她无话可说了,在短暂的语噎后,她笑道:“好像有点过分。”
“嗯?”
“我是说看了那么久的白书。”她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没事的。”王渝谦泛起笑。她坚信自己看见了,在昏暗的船内,看见了他温润的笑容。他说:“我给了他足以买下五十本书的钱,跟他说让我女朋友能拿到任何她想看的书。”
她感到一阵晕眩,掀开布帘,看两岸逐渐升起的灯火。
父亲交代过她:“你不要怕,去了他们家,王太太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但是并不够,你最好能让他喜欢上你。”
姨娘也说:“王家的正房太太,我早就打听过了,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又是没什么才干的憨实人,你就放心去吧,妈没什么心愿了。”
她一向很啰嗦,反复说上千遍的一句话就是“你是我唯一的指望了,要是你不争气,我就只能一脖子吊死咯”。她身为妾室,一点都不得宠,又没有儿子,对云裳说:“你老子每天都在外面,从不管我们,哪怕我们死了,也得发臭了,他闻见气味才能发现。”
但是云裳觉得她好像也并不在意。她每天都在牌局里泡着,大部分时候只能和一群下人斗牌。只有输个精光时,才又开始絮叨没人会管她们。
云裳不同意,坚信只要自己出色,一定会换来父亲的喜欢。云裳很想和姨娘说一句话,但是她已经从腕上褪下个金镯子,咣当一声砸在桌上,和下人先赊了笔钱继续打牌。等她有了空闲,云裳已经忘记想说什么话了。
从那以后,她变得极为用功,想让父亲注意到她。她每天都会坐在台阶上等待他的到来,比姨娘更迫切。要是他不来,即使再出色,看不见也没意义。她从没有不耐烦,只是在等待,等得累了,就会靠在胳膊上趴一会儿,薄雾似的笑意在唇边和眼眸之间徘徊。她很想和他说一句话。
后来他真的注意到她,然后换来的是十年的“栽培”。云裳想说的那句话,从第一天起就忘了。当她嫁过去不到一年时间,他的母亲就落了网,似乎他们早就预料到了。但是她并没有如期而至做到让他喜欢上自己。因为他好像变得不愿意再轻易喜欢任何人,或是在外人眼中,他能轻易喜欢上任何人。
因为就是他举报了他的母亲,然后被要求证明忠心,前往观看处决。
过门三年的妻子抱着一岁的王嘉昊,站在门边凝望他的身影。云裳从没有仔细看过她,除了那一次,她并不丑,眼眸布满了风尘仆仆的幽怨,仿佛像是逼他快点动手换取一家平安,又像是在担忧他将来有一日是否也会大义灭亲到自己头上。
云裳看不下去那场景,刚要进房,就听见他低声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那是对她一个人的低喃,仿佛是彼此之间相知的秘密。
八年前的四月十二日,正是烟雨楼台,春风绿尽的时节。他像幽灵一样踱进了雨帘中,并没有人为他打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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