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很快就送来他们要的东西,她正伸手拨弄水仙的花瓣。几朵娉婷凌波而立,她眉间的细蹙犹如融合在水波中。嘉明的笑声冲散了他们之间尴尬的寂静,“大哥哥,老板在吗?”
“她在里面打牌。”景行回答后,正欲拿起托盘就走。
“哦。”嘉明抬头仔细看了一番,惊讶地笑问:“欸,你不是景行哥哥吗?你也来上海了呀。妈,你看,真的是景行哥哥。”
他愈发窘迫,原来可以立刻离开,却不得不面对。手心渗出冰凉的汗,洇湿了制服上的白布,他尴尬地说:“你们好。”
春黛听到声音从里头走出来,笑道:“我就说是谁的高嗓子呢,果然是你这个小东西啊,搓牌的声音都没你的大。你怎么不去参加歌剧团呢?过了个年又白胖了。”
她把嘉明从椅子上抱起来,故作嫌弃道:“重死了,跟只小猪一样,脸都圆滚滚的。”
他一个劲地往她怀里钻,嘟嘴笑道:“我哪里胖了,是衣服太厚了。”
“好好好,你不胖,是我胖了。你看我肚子上的肉都凸出来了,穿旗袍根本没法看,只好穿件大衣挡住。我这儿有新西兰来的饼干,带你进去吃好不好?我啊,还给你买了件新衣裳。”
她对若昕笑道:“唉,你说巧不巧,他也来上海了,就在后头那条街上读大学呢,在我这儿都做了半个多月了。我带小东西进去试下衣服。昨天去百货公司看到一件很漂亮的小西装,给他买下来了。你俩先叙叙旧啊。”
春黛的欢声笑语消失后,屋子里的气氛立即冷却到冰点。她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斗篷,问:“你在这儿课余兼职吗?”
她像是变了个人,身上穿着艳丽的宝石蓝色旗袍,耳坠子也是钻石和蓝宝石的。她和春黛一样换了上海最时髦的卷云发,明艳逼人,气质和以往截然不同。
“嗯。”他手上还拎着托盘,不知道是先放回柜台,还是就这样保持不动和她相聊。她问:“你在什么大学念书?”
“圣约翰,就在街口的公园后面。”他机械地回答,仿佛是在汇报履历。
“真好。”
谁都没有提起西装的事,就像之间从没有过任何约定。
两个人沉默了好半天,直到春黛再出现才得以解围。他立即回到了柜台里,低着头整理本就整齐的台面,木讷地把一盒咖啡的位置从左移到右,又再移回去,大脑一片空白。
随意聊了一会儿天,她就起身走了,牵起嘉明的手往外走。他奶声奶气地笑道:“妈,晚上我想吃上次那样的黄花鱼,你烧给我吃好不好?”
“好,你还想吃什么?我们顺路去趟菜场。不过你可不准又赖在卖鸽子的面前看个没完。”她的笑容忽远忽近,像是蒙了一层的纱,隔着也看到点轮廓的阴影,就是不大真切。
嘉明笑着点点头,走在前面欢快地跳着步子。景行才抬头瞥了一眼,仿佛看见了一幅遥远的画面。她俨然成为真正的母亲,并非是尊贵的官太太,而是最体贴的女主人,正走在为家人花心思做晚饭的路上。他十数年都没有见过的场景,如今又跃然眼前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下班后,在路边的一个小馆子里随便吃了碗面。面糊成了一团,搅了半天也没散开。他没什么胃口,拨弄了几筷子后,在点心店买了糕点后就回到他的鸽笼。走廊里各家各户都在烹调晚餐,煎炸炖炒的声音连成一片乐声,再贴切不过的下里巴人。女人哼着轻快的小调,是现在最流行的歌曲。她迅速整齐地上下摆弄着菜刀,把葱切成碎末,揭开锅盖,撒在红烧黄花鱼的表面,添上诱人的翠绿。
景行略看了一眼,继续往楼上走去。他今天买了很多的西点,一个人根本就吃不完。他买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已经拿了许多。这么大的楼房,没有人会来问他要,正如没有人会热情邀请他去家里吃饭一样。谁家都不会和别家交换人情。他住了一段时间,发现并没有多少邻居互相认识。女人盛出了鱼,又开始做油焖笋。她要用到酱油时,才发现瓶子是空的,把脖子一扭正欲问邻居借时,却又犹豫了,索性关了火等着,喊她家的小孩:“阿瑾,去路口打瓶酱油。”
“我不去。”里面传来极不情愿的声音,玩积木的孩子正饶有兴致地搭建他的城堡,谁会在半途愿意离开。孩子眼中的城堡就像大人眼中的江山,一样的重要,一样的幼稚,对彼此都不屑一顾。
“你要死啊你,你再说一遍。我数三下,你不出来,我就用锅铲把你头打烂了。”根本不需要她数一下,孩子就耷拉着脸噘嘴出来了,把酱油瓶和钱一抽就气呼呼地走了。女人指着他骂道:“你再拗一个试试,难不成我还要看你脸色啊!”
“我不都去了啊,你那么有能耐喊,你怎么自己不去啊。”他转过来顶了一句嘴,在女人的骂声中跑远了。
景行上楼的过程中听得一清二楚,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机会了。他今天的步子格外沉重,是见了她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呢?昏暗的房间里,他倒在床上,被单的皂角香气令他分外舒适。他浑然未察觉到窗户已经被北风吹开了,在被子里逐渐睡了过去。等夜半时分被冻醒,他拉开了灯,才发现窗台和桌子上都洒满了雪。冻风直往他脖子里灌,他打了个冷颤,赶紧把窗户关紧,从柜子里翻出毛衣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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