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昕因日暮良太的拜托,于一日午后去泷泽家拜访。
她已记不大清楚和绫子来往的具体细节,但对初见时绫子的表情记忆犹新。绫子不到三十岁,罩了一件宽大的红霞色和服,遮挡住形销骨立的身形,衬得脸愈发苍白娇小,两颊枯槁都晕了爿与双目不相配的红晕,后来她才知道绫子每回见贵客都是要扑胭脂的。
她笑着说:“实在抱歉,都怪良太说得太匆忙。都没能好好准备。”
其实室内一看就花下大心思。瓷砖光可照人,玻璃瓶中插满玫红色波斯菊,连沙发套和窗帘都焕然一新。
“是我冒昧了,突然就上门打扰。”
“哪里,家里很久没有来贵客了,您快请进屋坐。”
良太还有事,和绫子说了几句话后就要走。
绫子喊住他:“要是看到你姐夫,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餐。我买了鳗鱼,晚上可以做他最喜欢的鳗鱼饭和松茸茶碗蒸。”
他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绫子不大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良太是个很任性的人,让您见笑了。请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其实他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一直很关心我。看我总是一个人待在屋里,还麻烦您过来。”
“我早就该来拜访。事实上我也是成天一个人。”
绫子稍低了语气,说:“原本惠子还在时,她偶尔会来陪我说说话,但是我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想不开去了,若是良太有福气娶她,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
她敛去了不合时宜的伤感,哂笑道:“王太太,您不用拘谨。惠子在时,就和我提过您。她说您是她见过最有气质的女子。我早就希望能和您交朋友,但是身体一直不好,总是面黄肌瘦,像鬼一样,没有脸面出去见人。”
“您是应该多出去走走。越是闷在屋子里,人越是不好。”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我刚到这里,大多数时间又呆在家,根本对外面的世界不熟悉。我不知道能去哪儿逛。我先生又总是忙,我也不能去催促他,那样除了让他更累,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她的措辞完全表现出贤妻良母的形象,垂目笑道:“作为妻子,我理解他的为难之处,毕竟偌大的家庭,都要靠他的事业支撑。”
曾经孟氏也对她说过多次类似的话,然而绫子的表情并不像那是她应尽的本分,而是甘之如饴的守护,枯槁的眼底犹如划过惠风,泛起缱绻波纹。
若昕问:“泷泽先生对你一定很好吧?”
她颔首道:“确实,我没有念过多少书,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人的好。至少在我看来,他一直让我感受到婚姻和爱情没有任何区别,我也希望能完全理解他。但是很多人在任何阶段,都只是学着理解自己罢了。”
若昕思绪凝滞,绫子轻呼了她两声,才把她从缄默中唤醒,赧然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并未细想其它因素:“没有,我是在想,若您不介意,我很乐意做您的同伴。”
绫子松口气,忙道:“那太感谢了。我们也不用再客套,你叫我绫子就是。”
她细看若昕的面容,虽然没有到倾城之姿的程度,但那份美丽之下,透出绝不依附于旁骛的自然。她根本无法掩饰内心的羡慕,连同自卑也一并呼之欲出。其实在她二十岁时,容貌并不逊色于眼前人,但是此时她深刻意识到,原来美与丑的差距并不局限于时间的侵蚀。
转眼到了午饭时分,她将怀石摆在桌上,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带笑叱责道:“小信,没有礼貌,快来和客人问好。”
一个大约十岁的小男孩,抱着两条红色的鲤鱼旗,定在原地。他看见了若昕,紧张地后退半步,听绫子的吩咐,上前鞠躬道:“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泷泽信之介。”
绫子年轻时的美貌在下一代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信之介小心翼翼地捡起鲤鱼旗抱住,再鞠一躬,走回房间,片刻后空手返回,因手中无物,竟显得茫然无措。那是在他的家中。
在饭桌上,绫子用说“你再多吃些鳗鱼,医生说你应该多吃的。”
他点点头,拨了一块放在饭碗中。她对若昕道“年纪还小,身上竟然就湿气太重,又缺乏钙质。医生让我多做些鳗鱼给他吃。可是他竟不像他父亲,并不爱吃。”
绫子见他好像不大精神,搁下筷子问“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病才好了点,就跑出去玩,你是成心让我不舒服呢。”
信之介嘟囔道“我才没有出去,我就在后院的走廊上做鲤鱼旗。”
绫子教导道“信之介,有客人在时,主人若是当面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交谈,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你不是会说吗?”
他看了一眼若昕,抿了下唇后才说“房间太暗了,我才去后院的。”
“胡说,不是前天才给你换了新的灯泡,又特意多加了两盏。我打开过,就像在雪地里一样亮。”
他摇头否认,执拗地说“不一样,灯是亮的,房间还是暗的。我想在太阳底下。”
绫子听不明白,好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又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了。反正以后不要大中午去室外。你要出去玩我当然不反对,但起码等太阳下山了再说吧。”
“知道了。”信之介应了一声,低下头默默吃着饭。
绫子说“让你见笑了,小孩子总是会说出些大人听不懂的话。”
“但也正是他们最可爱的地方。”
绫子捕捉到她的眼神融化成温柔的光线,于是问“你家也有孩子吗?”
若昕淡淡一笑,低声道:“他和你的孩子差不多大。”
一闻此言,信之介主动从饭碗中抬起了眼睛。
绫子喜悦道“那真是太好了。不瞒你说,信之介也找不到好朋友。我也就罢了,他正是应该开朗乐观的年纪。我真的不希望他时刻被拘束在房间里,逐渐失去原有的。”
若昕强笑应和,吃完饭稍坐了会儿就起身告辞。绫子站在身后目送若昕离去。在路过院子外围墙时,她听见一阵清越的风铃声。
绫子回到屋内看见信之介恹恹地靠住沙发。她走过去把手背覆在他的脸颊上,忧心忡忡地说:“你真的中暑了,身上好烫。”
她连忙取了解暑丸药让他吃下,责备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本来身上就湿气重,还要去大太阳底下玩,你是要我担心死吗?”
绫子用湿毛巾擦拭他的身体,再三叮嘱:“以后不准去了,妈妈知道没有人陪你玩,你在房间里呆不住。”
她又垂下眼睫,失落了片刻后又笑道:“别担心,王太太是个很好的人。她的孩子一定也很善良体贴,会愿意和你做朋友的。你就不用每天一个人玩胡桃夹子了。”
信之介吃力地笑了,摇摇头说:“不是的,我不是在房间呆不住,才要跑出去玩,是在做一件事。”
他挣扎着起身,不顾绫子的阻拦,拉起她的手就往后院去。绫子虽然不明就里,但一向尊重孩子的意愿,不多问什么,由他牵住手走到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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