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尚未散尽,虽已有晚风不时地拂起,但迎面吹来的是令人窒息的暑热。长长的木走廊上,屋檐挂了一排十多个晴天娃娃。纯白色的手帕垂下一枚铃铛,正随风扬起一阵清澈的乐声。
今年盛夏闷热得厉害,不少人都中了暑。
江冬秀对景行说:“我今天要出去看看同村来的姐妹,她在工地上给人送饭的,听说昨天倒下了。我给她送点薄荷凉糕去。要是思杜回来找我,你就告诉他。他如果问你要钱,你可不准给他,听见没。他惯会和你们撒娇耍无赖的。”
她出门前又看了一眼天气,眉头皱成一团,说“这风刮得狠,怕是就要下大暴雨了。小三出门去从来都忘记带雨伞,若是淋湿了回来,你叫他立刻洗澡,换身干衣服。”
景行一一答应下来。
江冬秀走后不久就下起暴雨,外面乌压压一片。景行烧好热水,又等了半个小时,胡思杜终于从外面跑进家门。他全身湿透,像是掉进了河中,边拧着袖子边问:“景行哥,我妈呢?”
“她出去看朋友了。你快去换衣服,热水我已经烧好了。”
“不用啦,大夏天的我冲个凉就行。”
“不行。”景行言简意赅地否定。
胡思杜自幼就患有肺病,原本就不能淋雨受凉,否则又会反复发作。他自己当然也很清楚,但就是要让人提醒才会注意。他脱下衣服,吐吐舌头嬉笑道:“没事啦。”
景行知道他向来听不进去别人说的话,故意说:“祖望寄信来了,问你好不好。”
他一怔,立刻钻进浴室去。过了大约十几分钟,门打开冒出团团白雾。他坐在沙发上用毛巾擦头发,目光涣散无神,静坐了老半天都没有说话,一反平日里聒噪的常态,半晌才问:“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景行看了一眼钟,说:“她说她会在晚饭前赶回来的。你要是饿了,我炒饭给你吃?”
“好。”他笑道:“我今天中午都没吃饭呢,赶去看热闹了。”
景行先去给他炒饭,很快就坐好端到客厅,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问:“什么热闹?”
“还不是打鬼子的事。我们学校今天又有几个学生在台上嚷嚷,呼吁大家宁做刀下鬼,不做亡国奴,不过没多久就被老师给拉下来了。”
景行眉心一皱,问:“没出大事吧?”
“没有,幸好没把小鬼子招来,否则又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他吃得太急呛住了,灌了一大口水下去才缓过气,拍着心口道:“其实这样嚷嚷有什么用,大家心里都清楚啊。真这么爱国,还不如参军去。”
他怯声地问:“景行哥,你说小日本会不会打到云南去?”
“不会的,你放心吧。云南那么远,他们去不了的。”
胡思杜信了,讷讷地点头。
他停下筷子,自我安慰道:“哥哥最孝顺了,妈说的话他肯定听,他答应过不会去做这些。我就求过妈这一件事,一定会实现的。”
景行顿时语噎,笑道:“你多吃一点,我在锅里还给你多留了半碗。”
在胡思杜愉快的道谢声中,他悄然走回房间。
景行照例去墓园祭拜,却见到了谢诚至。他坐在雨后潮湿的石阶上,身边有三支燃香。
景行自顾自拿出祭品,原本想对林书南说的话都无法开口,默默在坟前蹲了半晌,最后拿起东西预备离开。
谢诚至终于开口:“我给他上了香,你好过点了吗?”
“没有人要你这样做。”
“你每个月的七号都会来?他真是没白对你好。”
“因为我和他是一样的人,而我和你不是。”
谢诚至突然起身,瘸着腿走到他身边,道:“是吗?为什么他是,我就不是。你有站在我的处境考虑过吗?”
他低声道:“因为我父亲,我相信你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所以那晚我会帮你。但是为我自己,我不想再看见你。”
“你的性子还真是倔,认准了一件事就不撞南墙不回头。”
谢诚至冷视远方:“当年谢欲差点打断了我的两条腿,现在一逢阴雨天,就疼得不能忍。我为了你,今天还是来了,也给他道过歉。但你是否知道谢欲做的又岂止如此。在我离开后没多久,他竟然又派人追到我家去泄恨,把我父亲活活打死扔进海里,连我妈也落下了病根,没活几年就去世了。”
他抓住景行的手臂,强迫他转身看扯开衬衫露出的巨大伤疤。他激动而悲哀地说:“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我太相信她,以为我的人生遇到了转机,不用再过提醒吊胆的血腥生活,但是她出卖了我。我被弄进了特务机关,整整十四天,每一秒我都记忆犹新。并不是他们不想让我活,而是不想让我死。”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哂笑,质问道:“你还想多看看吗?要不要我再脱下去!你猜最后发生了什么,那个女人提了个好主意。她见我撑过所有的伎俩,冲我笑,就像刚见面时那样纯真好看的笑容。她夸我是真男人,然后就拿出了一把小刀。你想不想听听,当时在场所有人的耻笑声。或是,你想亲眼看看?”
他用力掰紧景行的手腕,试图把他的目光一并扭过来,另一只手已伸到了腰间,即将扯下松掉的皮带。
景行立刻阻挡他的动作,喑哑道:“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谢诚至的手僵持在他的掌心中,冷笑道:“我并没有去死,因为我恨透了他们,最终挺了过去。外面的组织听说我竟然十多天都没有招供,也大为震惊,起了重用的心思,费尽全力要救我。”
他苦笑道:“只是我出来后,不敢再相信任何人,谁都会出卖我。我对人世的感觉仅余下憎恶。唯独你是能让我安宁的人,在无数个夜晚,伴我走出梦魇的是那天我倚靠在你身上,你唤醒我的一声声“哥哥”。”
“你说我和你们不同?”谢诚至松开手,拖着双腿跛到景行面前,苦笑道:“我从没有忘记,但眼前的世界早已不是我们的假山洞,许多人折断的不止是翅膀。”
谢诚至看着他,正色道:“我要去办件事,马上就要离开。对手是个姓泷泽的日本人,他的手段异常地凶残可怕,即使是见惯妖魔鬼怪的人,面对他也只能咋舌。他从不管遇见的是谁,只要阻碍到日本的侵略进程,即使对方是学生或是孩子,也会即刻用相当残忍的手段铲除。”
景行僵在原地,眼中空无一物,脑海里翻腾着混浊的炙热。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办不到。
“都说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可怕,但是万一真小人是条疯狗,还是比伪君子要可怕的,毕竟伪君子至少也懂得收敛。”谢诚至沉声道:“他曾经面对游行反抗的学生,二话不说就命人殴打屠杀,但是并没有像你父亲那样的人去守护他们,听说事后连具全尸都拼不出来。”
景行艰难地发出一句低哑的话,没有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声音轻到几近默念。“去哪儿?”
“我必须尽快解决他,你在学校也一定要小心,今时不同往日。今天我来是向你告别,我不想走之前,看到的是你难受的样子。”
他缓缓离去,每一步都迈得刚正,但倘若仔细看,就很容易发现双腿的颤动。天际一轮暗橘红的夕阳,将周围的云晕染成深赭色,红白狮子面具被扔在青石台阶上,犹如在沉睡中祝祷福运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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