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这番话给唬住，忍气让她听完后，冷笑道：“怎么，我这病还能医么？你可有灵丹妙药让我能快点出去？”

她摘下听诊器，道：“如你所说，医学不能救国，那文学，哲学也同样无能为力。任凭哪一领域单枪匹马，都是注定溃不成军。外面躺了无数尸体，我们也无法普度众生，但若是没有医学，所有人都要死。光凭你写两首感情澎湃的诗，或是冒雨发表一场气势磅礴的演讲，管用吗？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争取幸福，但是真正的幸福从不会互相干涉打扰。”

她收好记录的纸笔，说：“我可以告诉你，我有关思考和语言的每一分逻辑性和严密性都来自医学，正是能让你痊愈的最快方法。你的病因并不是淋湿你的大雨，而是你误解了他的意思。因为你从未想过要理解国家，你只是妄想所有人都来理解你。”

那句话已彻底让他语噎，似乎一切都被她看穿。

“真是胡说八道！”

“你跟我叫嚣没有任何意义。你敢去所有医院和药铺门口写上但凡从事文学者，不准寻医求药吗？你敢吗？”她的语调静如止水，浅笑道：“我不敢，我不能不学认字，也不敢想过上没书看的日子。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我们无法代表所有人的内涵。”

他不再说话。

房中的人大多数都在发呆，没有几个人真的听她说话。王琦走后，胡思杜惊艳道：“太帅了，就像里行走江湖的女侠医。悬壶济世，淡泊温婉，骨子里却是一株谁也无法摧折的红梅。”

他几乎要从床上跳下来，眨着眼睛，激动地问：“景行哥哥，你怎么不喜欢她呢？多好的女孩子。”

景行并没有回答他，坐在床边削着苹果。

胡思杜悄声问：“你是不是在学校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景行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把苹果塞到他手中，低声说：“要你管呢，还有精神想这些无聊事，早知道我就把课本带来给你温习了，本来请两天假就要落后许多。”

胡思杜一听到最令他头疼的学习，立刻乖乖用苹果堵住嘴，又去看武侠。景行走到门外，透过脏污的窗玻璃，远望街道两畔乘坐时间的路人，逐渐从失意目光中泛起清澈的笑。

他没有意识到，但那一刻他的眼神与叹气，都被刚走出的王琦所注意。她的视线落于他的侧脸，倒映在玻璃上的面貌犹如雾霭中的日光，仿佛是午睡刚醒，半合眼帘凝望天际时，最想触摸到的那道温存，那一刻如同采撷到人世间最好的幸福。那是他当时给予她的感觉，那道日色于她的心间洇湿。

她明白那与情爱无关，仅是驻足瞬间，转身往下一间房走去。

若昕陪绫子逛了一下午的街，又带她去吃了沪菜。正是九雌十雄的肥蟹季节，饱满的蟹黄很讨绫子的喜欢。若昕和她约了两次后，发现她比起惠子更要简单，时刻都在想丈夫和孩子。譬如她在吃蟹时，同若昕道：“我先生最爱吃蟹黄了。他平素就爱吃白子一类的料理，我带些回去给他，他也一定会认为这家店的手艺很好。可惜信之介不爱吃，他的口味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

她笑道：“王太太，王先生和小公子的口味相近吗？一家人要是爱吃同样的菜色，那可以省很多事呢。不然又要烤鱼又要煎牛排，还要做刺身和寿司，每天都麻烦死了。”

“他们都很省事，而且我很少下厨房。”

绫子并不惊讶，以她的家境，早就见惯从不做家务的太太小姐。她笑道：“亲手给家人做饭是件很幸福的事，就像栽花一样，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培育中生长盛开。其实我一直希望要是能再生个孩子该有多好，家里的孩子越多，也会越温馨，小信也不会孤单了。”

她悄悄看了若昕一眼，低声笑道：“可惜……”

话音戛然而止，绫子立刻说：“我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若昕抬目看了她一眼。

绫子的笑意僵在唇际，又问起：“王太太，你有想过再要个孩子吗？你看上去还那样年轻。”

若昕平静地回答：“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是吗？”绫子感到很意外，失意亦难以掩盖，说：“那真是羡慕你。像我就一直担心，小信总是一个人，会不会变得抑郁。”

她的暗示已格外明显，若昕不好再视若无睹，但仍留有余地，至少把场所定在家中。“若你不介意，以后可以带孩子来我家玩。”

绫子立马答应，笑道：“等我先生有时间，我再携家人一同登门拜访。”

她沉浸在喜悦之中，似乎连饭都没心思吃，说：“但是他最近一直忙着处理公务，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休假。”

晚间若昕回到家，春云对她说：“二少爷已经睡了，先生在外面应酬。太太要先沐浴么？”

“他今天这么早就睡了？”

“二少爷好像不太舒服。”

“怎么了？又误吃牛奶了吗？”若昕刚要坐下，立刻起身往楼上走。

“不会，搬到上海后家里一直就没买过牛奶。最近雨水下得勤，可能是着凉了。我请医生来看过，没查出什么问题。我煮了姜汤看着他喝下去，先让他睡一晚，明天再看情况。您放心，晚上我也会起来留意。”

若昕说：“多谢。晚上你安心睡觉，我去他房里睡吧。”

“嗯，我今天路过医院和几家诊所时，看见都忙得很，一打听才知道好多人都不舒服。若是因为受凉倒也罢了，就怕是有什么疫症。”

若昕思虑后道：“嘉明上下学我都会去接他，最近不要让他到处跑。”

她走上楼梯时才发现客厅的布置都换了一番。

原本咖啡色的窗帘换成了浅青色珐琅团花瓶也全部换成天蓝的哥窑冰裂纹瓷器，或是插几枝白绸梨花的赝品黑陶瓶红木桌椅，茶几，沙发也都换成了素净的象牙白色。

“怎么我才出去一下午，装饰都换了？”

“先生一早就吩咐的。说是今年实在太热，下了几场暴雨就更闷了。秋老虎怕是要持续很久。换颜色素净的装饰，看上去更清爽。等天冷了，再一律换成鹅黄暖色的。”

若昕在楼梯口停驻片刻，凝视与她曾经所居住卧房如出一辙的装修，仿佛早已丧失温度的豆蔻时代于恬静中复活。布窗帘后还挂着两爿珠帘，却并不是用一般珠子串成，而是几串丝绢裁剪的瑞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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