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景行从学校回来,发现胡思杜竟然已经躺在床上。他的气息变得很沉重,面有发绀症状,很像肺炎复发。
江冬秀忙于同乡好友的葬礼,最近一直都不在家。景行跑去门口雇了一辆黄包车,又上楼留了张字条,从箱子里翻出钱,立刻将他背起送去医院。
医生给他做完治疗,才缓解了病症。晚间他逐渐清醒,看见景行守在病床边,开口就问:“景行哥,你把我送来的吗?我妈知道了没?”
“应该不知道,婶婶这两天都在外面帮忙办丧事,很晚才会回来。别担心,我已经给她留了字条。”他搁下课本,问:“你怎么突然间又发病了?”
“可能是上周淋了雨的缘故吧,就一点小咳嗽,没多久就好了,我以为是一般的感冒呢。今天体育课跑步,刚跑了两圈就透不过气,腿一软倒地上了,真是丢人。老师不敢再让我留下,给我签了字条,让我回家看医生。我就是有些胸闷,家里也有药,吃了躺一会就好了。”
景行见他唇上的紫绀尚未完全褪去,轻斥道:“胸闷躺一会儿有什么用。家里的药都是去年的吧,你有好久都没复发过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吃。”
他笑了声,无辜地解释:“那我身上又没钱,总不能管同学借吧,那更丢人了。妈这两天本来就够累了,我也不知道她的朋友家在哪里。”
景行心一颤,犹如被重物倾轧,干笑道:“思杜,其实你可以来学校找我的。虽然我不是你的家人。”
“知道啦。”他犹在不适之中,满不在意地笑了声:“景行哥,我想回去了。其实我都好多了,趁我妈没知道之前,我们赶快回家吧,不然肯定要被她唠叨死了。你晓得她那个人最会小题大做了,我得个感冒都想把我拉去做手术的。”
景行断然拒绝:“不行,不是我不帮你。医生说你至少留院观察四十八小时才能走。你妈那边,我会缓着告诉她。学校我明天早上去给你请假。其他事你都别多想,躺着就行了。我先回去给你做点吃的,你别自己乱跑。”
他拜托临床的人照看思杜,快步返回家中。看样子江冬秀并没有回来,景行把旧字条扔了,又拿了新纸,重新写了情况。他煮好百合绿豆粥,拿食盒装好,刚要出门,正好碰上回来的江冬秀,于是说明原委。
江冬秀的眼睛忽地瞪大,愣了半晌后又低垂了下去。她看见景行提的保温盒,问他做了什么,喃喃道:“他最爱吃小排骨了。你先过去。我给他炖些小排骨送来。会不会来不及了?”
她神色恍惚,撑起身子往厨房走去。
景行说:“婶婶,现在天都黑了,菜场也已经关门了。明天再做吧。”
江冬秀回过神,说:“哦,对啊。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得连天黑天亮都分不清了。景行,辛苦你了。我就不去了,那边也忙不过来。认识的两家裁缝都逃南边去了。做孝衣人手又不够,急着要赶出来的。我就是赶回来看看你们吃了饭没有。”
景行明白,她现在已无心力再去面对虚弱的孩子。
“您放心,思杜交给我,我会照顾好他的。”
“小三晚上睡着了还不老实,会踢被子,你留心一下。”她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目中流淌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犹如衰秋以最简单的形式到来,悄然拥抱道边枯草。
胡思杜吃着粥,走来一个实习医生送药,竟然正是上次的王琦。虽然两人的关系建立在极为尴尬的基础上,至少算是认识。王琦先打了招呼,她问:“你弟弟吗?”
“嗯,你在这儿上班吗?”
“什么上班,就是来做免费劳动力,又要受气,还是夹板气。”她认真地开了句玩笑,把药分给景行,嘱咐了用量,又走去下一张病床。
胡思杜伸手推了下他,眯眼笑道:“她就是妈给你介绍的女朋友?”
这是一间集体病房,总共住了六个病人。加上医护人员和家属,周围全是陌生的目光。虽然没人会有心情去关心别人的情感逸事,但景行仍旧感到尴尬,推开他的手,轻声呵斥:“别胡说八道。”
“妈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听到了,是个女医生。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
景行不理他。他又盯着王琦的身影看了一会儿,自顾自道:“她长得挺漂亮的,说话做事也很温柔,给我打针的那个医生特别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还不许我和他开玩笑了。我是看他每天泡在医院里,肯定很阴郁冷淡,相由心生,总是板着一张脸,所以我才要逗他开心的。”
景行道:“好了,别说了。你话真的太多了。”他从包中拿出一本武侠扔到床上,才终于堵住胡思杜的口。
当她记录到最后一张床位时,病人忽然坐起来指着她道:“你们就会开些没用的烂药,吃了几天都不见好,故意把我们拖在医院里骗钱花。外面还有多少人等着救命。难怪说学医救人难救国,都是你们这帮黑心的江湖郎中祸害的。”
她居然一点也不恼怒,至少没有表现出半点愠色,镇定地将药放在床头柜上,自顾自叮嘱注意事项,面无表情地说:“据我目前所掌握的医学知识,林医师给你开的药已经是最有效的了。如果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放心的,可以请人找一个信得过的医师检查,看看我们开的药是否有你所说的拖病功效。体温正不正常?”
他仿佛神智不大清楚,冷笑道:“反正你们也难治心病,却把我困在这里,要缺席多少活动,耽搁多少时间。现在国家危难,麻木昏厥,只能靠我们唤醒,岂是你一两剂药能救的么?”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甚至挥拳砸动了床板。
她淡定回答:“你说的究竟是真理的本意,还是你自己的私心,只是一直找不到发泄口,正好躲在它后面狐假虎威。”
他怔住,阴冷道:“我看你的心就是冰冷得像医院里的瓷砖,只顾眼前顽疾,从没有想过天下祸患。国家已经不是靠医学救得了的。”
“你何必一直强调医学救不了国呢?今天有咳嗽吗?”她一边同他对话,一边履行自己的义务,有条不紊地完成两项对话,尤其她神色是那样的漫不经心,仿佛两件事对她而言本是同根生。
病患被她的从容给气恼了,却又不得不回答她的问题:“下午断断续续地咳了一会儿,没多久。”
“咳嗽的时候胸口会不会疼?”
“有一点。”
“有痰吗?”
“有一点。”
“什么颜色?”
“好像是红褐色,颜色不深。”
他剜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不是我一直强调,而是现状就是如此,你懂吗?你怎么可能会明白,你的灵魂早就被长年累月披在身上的白大褂给冰封住了,就像外面的所有人。”
她把听诊器戴上,去听他的呼吸音。但这一行为在他眼中看来,仿佛是将耳朵堵住不想听他说话。他又发起了怒,想避开靠近的听诊头。却被她用力一把拽住,正色道:“别动,让我听完,你还想不想快点痊愈,好去参加你声势浩大的爱国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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