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正好您来了,我有些事想请教您。可否和我一谈?”
他朝后看了信之介一眼,露出很不安心的表情。
她看着景行说:“您放心,他很稳妥。”
良太遂跟她走了出去,立在对面的山墙下。雪已经开始融化,气温又低了几度。密集的水珠从飞檐处嘀嗒下落,形成一袭雨帘,使他原就不安宁的心绪愈发混乱。
她问:“日暮先生,情况你应该知道了。但是有很多内幕,我无法探知。我想你应该清楚一二,所以是否能请你告诉我。”
他低眉敛目,凝视地面上一盘盘犹如铜镜的积水。他们的倒影在水花中破碎而朦胧,在愈合前又再次为下一滴的打落所扭曲。“凡事已成定局。”
“是吗?”
“很多事不值得置疑,因为真相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真相。”她扶住皴裂的墙壁,解开腕上缠住的绷带,将伤口示于他眼前,足有七八道血迹斑驳的刀痕。他避开了黯淡的视线。
“我从不怕看见什么不想看到的。我也不想打听其它的事,我只想知道,嘉明还活着吗?”
良太终于开口,仍然无法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我打听过,昨天下午他被河村先生带回了家,发生何事,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后来藤原先生不知从哪处听说,也赶了过去。”
“藤原?”
“是。”良太因为没有正视,所以亦未发现她目光的震颤,又道:“总之河村先生一把年纪才有这么一个儿子,对他的事比什么都上心,一向百依百顺。此次打击使他几乎失去了理性。”
她为恨意所灼伤,咬牙道:“失去了理性?比如说呢?”
良太禁不住把视线投在她身上,沉声道:“王太太,你很聪明,总是能捕捉到字里行间的细节,甚至连发言者都未必能发现不经意间泄露的信息。但是出于军规,无可奉告。”
他很为难地说:“总之,王先生一定已转告你,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僵立良久,似是自嘲,冷声道:“聪明也换不来生机。”
她看了一眼良太蹙眉的神色,若有所思后问:“我不问你军队的公事,问一件私人的事可好?”
他一怔,旋即道:“若我能帮上忙,请您直言。”
“我现在安全吗?”
良太不大确定地说:“租界是西方人的地盘,河村中将没有能力明目张胆地在租界为所欲为,更何况又是他的私事。他大概认为你和王先生一并离开了。只要你平日尽量少出门,待在法租界应当是没事的。当然我也不敢保证,万事小心为上。”
他们回到室内,正好有新的患者送入。他因被飞驰的车马撞飞后胫骨骨折,躺在木板上连声哀嚎。几个扛他来的男人将人放下,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若暚要给他接骨,但是一碰到他的腿,那人就疼得四下乱蹬。
她漠然道:“别动,不然没接好,瘸一辈子,你就再也干不了活了。”
她转身拿了块毛巾让他咬住,说:“快来帮忙按住他。”
景行走上前,若昕拦在前面说:“你身上还有伤,别添乱,你坐那边去,我去做把。”
若暚说:“你没有那个力气,你们都下去。”
她扫视了一眼,对良太说:“你过来帮我。”
良太讷了片刻,立马跑过去,听她的指示用力按住患者的右腿。刚接骨时,那人忍不住疼,反射性地伸手反抗。
若暚也停下动作,冷声道:“看看,你的工友把你送来就跑了,生怕替你垫了钱拿不回去。若是你真的瘸了,一个铜板都挣不到时,就再也没有人会管你的死活。你若是不信,抬头看看,门口有的是这样的人。”
患者听后,思绪陷入胶着。若暚趁势迅速为他正骨,手法娴熟自不在话下,但更令人惊叹的是她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并没有因患者的颤抖和眼泪犹豫退缩,拥有不像二十多岁女子该有的沉静。随后的取材敷药,上夹板包扎等步骤,良太虽很生疏,也在她的指示下顺利完成。
若暚始终冷着脸,但时间久了良太才发现那并不是她在摆脸色,而是她最自然的表情,即使是道谢时亦如是。在她冷漠的指挥下,他并没有半点不快,反而因圆满完成一项任务感到些许畅快,那样的心情对他而言已是久违。
其后又有两三个病患步入,良太一直跟在她身后打下手。两人间没有太多交流,都是简单的几个字就完成配合。屋外的雪融声逐渐沉眠,直到骨折工人的家属匆匆跑进来,安宁方戛然而止。
她看了一眼丈夫,即刻露出惊怒之色,抱怨道:“你这个死人,走路也不长眼睛,连谁撞的都不晓得,现在到哪里找钱给你付医药费?”
若暚不为所动,上前报出诊疗的价格。女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忙摆手说:“没有,没有的,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大夫,求您发发慈悲。我们家什么都没有。就算东借西凑到钱给他治活了,我们全家也得饿死呀。”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边抹泪边作势就要下跪恳求。若暚却已经转过身,没有看她一眼,背对着她说:“不给钱不要紧,反正骨也给你接上了。但是下回没有新药给他替换,铁定是要伤根基的。往小了说,阴雨天疼得下不了地,往大了说就是瘸一辈子。”
女人止住泪,又要说什么,若暚淡漠道:“你若不信我,可以去任何一家医馆药铺去问。”
她咬牙顿足,犹豫许久后忽然转身就走,但又僵在门槛边,不知到底是退是留。男人已半仰起身子对她伸臂哀求:“云芳,你你可不能不要我。没了我,家里就一个子的进项都没了。还有春喜,她才四岁,要是没了亲爹撑腰保护,将来受人欺负一辈子。”
他的声音带了哭腔,不住地打颤,撕扯着嗓音往前扑棱,几乎要跌下榻。女人立在风口,转过身冷声道:“我也才二十二岁,没了你,我也许会好过很多。”
男人如遭晴天霹雳,但没过多久仍旧看女人转身,把一包钱全部都扔在了柜台上。“全部换了药,我带他回去。”
她对男人道:“就这么多钱了,药用完了就是你还没好,要死了,我也再管不了!”
他千恩万谢地掉出许多眼泪,由妻子搀扶住,拐着腿跳到了门口的木推车上。若暚脸上不起半点波澜,低头阅览医书,伸手把钱袋掷进了抽屉中。门口原引颈以待的流浪汉们见状,一抹脸把身子缩了回去。
她看了很久的药理书,无意间才发觉良太正凝视着她。
“你想说什么?”
良太与她的视线一碰撞后,尴尬地问:“我是在想您为什么确定她会救丈夫?”
“我没有说我确定。”她轻而易举地将话锋拨开,似乎在谈一件很平常的事。“如果她不愿意,我会把他丈夫抬到门外去。当然我力气不够,仍要你帮我的忙。”
良太沉默不语,他很清楚若是她方才一旦因求情而动摇,门外的人就会鱼贯而入,但是他心中产生的是对眼前人更为隐秘的好奇,仿佛认定了眼见未必为实,确切说是眼见未必是全。
他正沉思时,若暚漫不经心道:“她的脖子后和眼角都有淤青,腕上也有红肿。除了丈夫,不会有人同时伤到这几处地方。”
良太怔忡地看着她,若暚淡定地说:“当他的命系在她手中,随时都能得救或是被捏死,他才会明白受制于人有多可怕。”
当日光破除缱绻的白雾后,隐匿在后的冰天雪地再度一览无余。直到信之介醒来,良太才回过神,将他带回去。他将围巾递给景行,颔首道:“大哥哥,谢谢你。我已经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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