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哥,你去哪儿了?我昨天傍晚来找你,但是家里没人。”
他的到来,对景行来说并不意外。他明白无论发生何事,江冬秀在任何团聚的时刻都不会遗漏自己。
内疚洇湿心底,他强笑道:“我出去办点事,怎么了?”
“哦,妈让我问你,过年要不要和我们回江村去?明天早上的火车,入夜前就会到。”
景行尚未回答,他就兴奋地说“那边很热闹的,有四五个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伙伴,各有各的本事。我带你放炮仗炸粪坑,还能去田里烧麦秸烤地瓜和蚕豆。那里的地瓜可好吃了,瓤又干又粉,城里卖的掰开像是受了潮的,难吃死了。还能跟着他们去凿冰捞鱼,你不是最爱吃鱼了吗?让舅妈给你做,她会把鱼两面涂满酱料,在鱼肚子里塞上土豆蘑菇,再用箬叶裹住,直接埋进火炉里烤,晚上到几座荒废的旧祠堂里捉鬼。”
胡思杜已沉浸在触手可及的愉悦之中,根本没有想到景行会拒绝。
“我就不去了。你们回去过年吧。我在这儿等你们回来。”
“为什么啊?”他大失所望,唇角耷拉下去,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噢,你是为了那个姐姐吧。没关系的呀,让她和我们一道去不就成了。我会跟我妈说的。你放心,我外公家里的人都很随意的,不然也不会养出我妈那样的人。”
那天江冬秀回到家神色失常,胡思杜看见后缠着她问缘由。他们母子间向来无话不谈,能说出口的心事都会跟对方说,平时也会斗嘴,但从未发生过居高临下的压迫或是不分轻重的顶撞,彼此之间的相处更像是一对合住的密友。
胡思杜说:“你们都放一百二十一个心吧。有我在,还能多放一个。我妈就是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你别看她大大咧咧,之前梁教授的事你也全都看在眼里,她的思想有点保守,但并不是顽固。等时间一久,你们还是坚持要在一起,我再劝劝她,她也不会自找不舒坦的。”
景行仍是摇头,告诉他要回新城的打算。
他抗议道“不要啊,你要是不去,妈和哥哥都会很失望的。再说你在新城的家早就没人了吧,何必回去守着空屋子,过年要是没人还能有什么意思。大不了我跟你保证,就白天闹,一到晚上绝对不打扰你们。白天只要你说句不乐意,我也会立刻走远的。”
“小三儿,不是这个意思。你们想回家去,我也只是想回家,是一样的情况。刚才你说的那些事,我只有在新城才有类似的记忆。所以你能明白吗?”
胡思杜泄了气,抿唇半晌,犹豫着问:“景行哥,你是不是还没把我们当家人看?妈因为你的事,一直不开心,晚上都睡不好,一夜起来好几趟,坐在客厅里捧着水杯发呆。要是把你当外人,她那么没心没肺的人,才懒得管。”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已带着明显的不满。
景行把从新城带来的两盒桂花高放到他手上,平静地和他解释:“我从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走进你们家的屋檐,你知道我的第一感觉吗?”
他捏住盒子,低声问:“什么?”
“想念。”景行正视着他下意识抬起的诧异目光,说:“我并没有感到难受或是格格不入,而是对家的概念所拥有的憧憬在那一刻彻底明了。我拥有过相同的画面,即使在很多人眼中,那早已逝去或者始终都是残缺的状态,譬如我为母亲所抛弃,又或是我从小就跟父亲住在别人家里做佣仆,连寄人篱下都配不上说。但是那段记忆始终都在我的眼前,以许多清晰饱满的画面呈现,根本不需要相片记载。我想,那就是家的定义,他使我面对浮沉连篇的世界,始终拥有唯一的归宿感。即使共同承载的人,已经不在了。”
景行说:“我当然把你们当成我的家人,他们给予我的温暖,一样让我期待明天的到来。书南也始终把我当成亲弟弟照顾,但是我总不能把他的家当成我的家吧。”
“好吧。”胡思杜听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说“但要是妈问起来,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到时候她要是不高兴,得你自己去和她解释哦。”
“你跟她说,我得回新城祭拜我的父亲,她会明白的。”
“行,我记住了。”胡思杜举起点心盒,说:“我会拿给妈的,她管保会吃。她之前就对这点心赞不绝口。你这次回去,再给她买点来。”
她在景行走后,想起不知道该带什么。她现在对新城几乎一无所知,对景行的准备更是云里雾里,思虑后前往景行的住处询问。她在弄堂口撞见胡思杜,但是两个人并不认识对方。她看见他手上的桂花高,上楼时才问起一句。
景行告诉她,那就是胡家的弟弟。
若昕敏锐地问:“他是来找你和他们回家去过年的吧?”
他只是笑着说:“就算你不在,我也不会去的。你还记得,我刚认识你的第一个新年。你撺掇父母,把我也弄到你们一家的团圆宴上,真是坐立难安,还得吃下你没完没了夹的菜。”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除了你,在那种场合,没有人会看我吧。”
她也扬起一点笑:“那时的高兴真是简单。我让你坐下,因为我看见桌上有三道用鱼做的菜,所以我想让你也吃到。”
景行的心底划过一阵欣慰,并不是因为她仍记得曾经彼此赤心相待的时光,而是她在提起愉悦这一概念时,目中仍有期待,即使犹如在混浊的眼神底部冒出一串细小的泡沫。
果然事实如他所想。在得到只需携带替换衣物的答案后,她并没有离去,站在窗户下拨弄瑞香花的枝叶,对他直说:“听见你说的准备之后,我待在别的地方,很难平静。看见你在身边,我才能感到安心。景行,你能让我多待一会儿吗?”
景行点头,收拾好东西后,陪她一起在客厅坐下。她拿起置于桌上的书。那是他的课本:内容并非是或散文,都是对中外几篇具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的各家评析。她读完几行,问:“没有原文吗?”
他没有听明白,问:“什么?”
“评论的文章。”
“有的。”他接过那本书,按着目录在书架上找出对应的原文,将七八本书堆在她面前,然后翻到相应的页数摊开。
若昕刚看了一篇原文和两篇评析,说:“好像不管是评价谁的文章,评论家都是围着自己的思想中轴打转。用着原文的列车和两岸风景,行驶的轨迹却是按着他脑海中坚持的概念,在一座封闭的城池中徘徊。明明是困住了自己,却希望所有看见的人都能成为他的乘客。”
景行并非无言以对,却没有回答。若昕似乎也并不在意有人应答,只是单纯地想说出这句话。很快就寂静无言,唯有灯光轻曳,上有几枚飞虫隔着透明无色的屏障,不停地碰撞触不可及的光源。
他们捧书对坐,一夜都没有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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