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景行拿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笔工资,心想应该请大家出去吃饭,感谢多年来他们从不求回报的照顾。地点就在书店不远处的一家沪菜馆。
席间锁红端起酒盏敬他,恭喜道:“祝你以后官运亨通。”
景行尴尬一笑,回敬她的酒,碰杯后说:“我又不是做官,谢谢你。”
“都一样啊,反正就是步步高升的意思。”
她开朗地一笑,最近店铺里的好生意令她随时都能笑逐颜开。这一点从她一家人都在改善的服饰上就能看出。其他人在锁红之后都一齐拿起酒杯,祝福他的前途。景行端起杯盏,和大家一同在桌子正中央碰杯。
锁红给孩子夹菜,看着二人发笑:“现在景行工作上的事已经稳妥了,那感情上的事是不是也该早做准备?”
因为在座众人性格都较随意,平时相处也与一家人无太大区别,她就直言不讳,笑道:“你们两个究竟拖到什么时候?”
景行略感窘迫,低声笑道:“我才刚工作,目前只是个试用工,等转正以后再说也不迟。”
若昕亦浅笑附和:“确实还太早。”
景行悄悄觑她一眼,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的眸中亦无波光,空蒙犹似阴天薄雾,捧着碗默默吃菜,仿佛真的对此事不上心。
“哪里早了,我就比你大两岁,孩子都快要上学了。景行也二十四岁了,也是该结婚的年纪了。”
锁红拨弄着碗中的汤羹,淡淡一笑:“转不转正有什么要紧的,你们两个还担心没钱过日子啊?再说大多数人家都不富贵,有的甚至一贫如洗,但也从没妨碍到谈婚论嫁。”
其实类似的询问,江冬秀也早就说起过。她问景行是否把玉戒指送给若昕。景行回答:“先放在我这里吧。好歹等我有一份正经的工作,否则一无所有,怎么有资格跟别人提终身大事。”
与锁红不同,她听完回复,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发怔颔首道:“你们自己会安排就好。”
若昕回答:“等时局稳定一点再说吧,现在随时都会有变故,外面一天一个样,实在没心情想这件事。”
春黛也来帮腔:“别等了。再等下去,别人的儿子都要结婚了,你们两个等着谈黄昏恋啊。”
张宝祥木讷地陪笑道:“不过现在人结婚都晚,要念书工作攒钱,年近三十才结婚的也是常事。能在一起就好,不必那样急。”
面对任何催促与劝说,她都没有任何回应,景行也立刻转移话题。锁红跟春黛抱怨起隔壁那个爱蹭小便宜的太太,春黛也有一肚子的不满,两个人很快就劈开话匣当作木柴,点起一簇名为聒噪的篝火,将饭桌上的氛围推向高潮。
在她们高亮的嗓音中,景行听见身边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他转过脸,看见她正凝神静听二人热闹的对话,仿佛那是幻听。
待酒足饭饱,走出饭馆后,春黛说晚上有牌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七月流火,晚间时有凉风掠过,吹在脸上很舒服。他们徒步前往书店。张宝祥牵着张繁走在最前面。张盛一向很喜欢若昕,就拉住她的手跟在后方。景行因去结账,落后几步,与放慢步伐的锁红并行。
他看着前方的灯火在夜幕降临之前就迫不及待地亮起。街道一瞬间浸泡在迷幻光彩中。两个孩子在那一瞬间忽然往前跑去,嬉笑打闹,拽动身边的大人也踉跄于艳冶的霓虹光下。那场景令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破碎的画面,却无法组合成一幅完整的图像。
锁红忽然间问他:“你是不是只要看见她的背影就会满足?”
他一怔,实话实说:“我刚才不只是在看她。”
“是吗?”她有点意外,很快就问:“那你没有想过尽快走到她身边去吗?”
“有,但是现在不是时机。”
她哑然失笑:“真的是因为工作的事吗?”
景行抬头看她。锁红敏锐的洞察力却表现得如晚间徐风一样平静,完全不像是看穿对方隐秘的心思,而是在陈述一件很寻常的事实:“一想到要以另一重身份与她相处,而且是一辈子的相处,你是不是也在怕?”
景行没有否认,他确实心生怯意。
锁红说:“是个人都会怕,除非他觉得和一个人在一起,就像买玩具般随意。但是我想,真正让你担心的,是已经无法拥有她全部的心情吧?”
他冷静地回答:“不是拥有,没有人可以拥有另一方的全部心情。现在她正被困在心里一处至关重要的领域。我不能像一个入侵者,强行把她拖出来,拽到我的身边。何况,也许我根本就无法走进去。”
锁红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她真的很喜欢孩子。在王家发生过的事不可能说不想就不想。那就像一堵墙隔在你们之间。不是一块小时候玩瞎子摸象的黑布,蒙住你或她的眼睛,而是一堵实在的墙。没有里面或外面的分别,只要你们其中一方能越过它到另一边,都算是走出来了。你要记住,只有你或她能推倒那堵墙,谁也帮不了你们。”
他应答道:“我明白,谢谢你。”
她淡淡一笑:“别谢我,我们几个之间早就不知道是谁欠谁了。”
“无论如何,也是我们该感谢你,你一直在为我们着想,也一直竭力在保护她。”
锁红不以为意,望着她的孩子,以及不知是该归为上天强加给她还是自己挑选的丈夫,低声笑问:“你以为我那时为什么会救她?作为奴才的誓死忠心?还是因为多年的感情吗?”
见景行无言以对,锁红说:“我先告诉你我是怎么去伺候她的。我在八岁那年被卖给谢家的一位管家妈妈。之后她被另一个管家婆子坑害,背上常年偷盗库房东西的黑锅,挨了一百鞭子,被发配去做三等奴才。我气不过,悄悄溜到她房里去,砸碎太太让她采买的一套瓷器,结果让人逮个正着。我被人拖到院子里。那婆子拿起掸子就往我身上狠命抽,好像要把我给打死为止。正好她路过把我给救下。她说仗着自己是大人力气大,就打小孩子真无耻。婆子正在气头上,说不关三小姐的事,那套瓷器比贱婢的身价贵得多,都能让人给打碎,那她被人打碎也是活该。婆子又挥手打我,谁都没想到她忽然闪到我面前,替我生生挨了那一下。掸子正好抽在她的左颊,立刻肿起一条红痕。她哭得很大声,很快就引来一堆人,主子知道后把婆子打个半死撵了出去,事后她把我调到身边去。我问她为什么要救我,她却反问我:你为什么被打了那么多下都没哭啊?我光是挨一下就疼得想跳了,但是娘说过我不准跳,所以我就只能蹲下抱着脸哭了。你能不能教我怎样才能不哭?我发现我好容易哭,其实我不要紧,每回哭完就忘,但是我一哭,我娘就会很难受,而且她的难受也是不哭的。我又不能去问她。”
她低眸一笑,缓缓说:“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等我和她相处久了后,我发现她不仅容易哭,而且更容易笑。她笑得很欢快,我在谢家待了那么多年,再没见过有谁是像她那样笑的。你们都说四姨太太最放诞欢脱,可是我一直觉得她的笑该用破罐破摔形容吗?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好像就是那意思,活腻的人才会像四姨太太那样笑吧。”
锁红略一停顿,低声说:“那时她想学我如何不哭,我却更想学她那样的笑,但是现在她变得很像谢家的其它人,连笑都是冻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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