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说:“她忘不掉王家的事,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不。”她断然否定:“不只是王家的事。她不爱笑是从你离开之后开始的。那年的端午,你带她出去了吧?”
恍如隔世的画面再度跃然眼前,他诧异地看着锁红顷刻平息的神色。
“我发现衣柜里有翻动过的痕迹,少了一套衣服,又到处找不到她,就猜到你们是做什么去了。”
在那段话之后,她又加上一句:“你应该不知道,她早就明白自己会跟蔡家的小公子定下婚约,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我们偶然听见的。大小姐回门时会带他回来见人,应该也是双方早就盘算好的事。”
景行沉默不语,在逐渐幽凉的夜风中,思绪随步伐一道僵硬,仿佛踩踏在厚雪之上,随时都会下陷。
“无论如何,你尽快吧。”她发自内心,给予最真挚的劝告:“我觉得你们之间的变故实在太多。”
那天晚上,若昕与锁红一起编织入秋后穿的毛衣,因太专注而忘了时间,回到公寓时已过十点。她在楼下看见客厅的灯还亮着。春黛向来晚睡,若昕早就习以为常,然而当推开门后,看见她正靠在窗户边,盯着夜空发愣。
若昕走上前问:“你在看什么?”
“我想起王渝谦,不知道他现在跑哪儿去了?”她发出一阵轻颤的笑声,犹如冰窟里涌出的冷风,“你说他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若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没有想到她会突然之间提起王渝谦。
春黛又笑:“哦,应该没有。毕竟王家的人都没有来找我们回去号丧。”
“你别想那么多,很晚了。”
她转过那张始终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孔,无论是嬉笑怒骂的神情,都带着一丝无畏与轻蔑。在那傲慢的笼罩下,仿佛最脆弱的美丽在她的身上已深入骨髓,亦可隽永。
春黛长长的睫毛随眼波上下飞舞,犹如撩人的花枝,顷刻间随风停而止,盈盈一笑:“你说他要是死了,五七那天回魂,是会跑你房间里去,还是跑我房间里去啊?他那么阴魂不散,说不定真的会来找我们。”
若昕默然凝视她破碎的表情,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用一道很为难的眼神望着她。
春黛伸出皓腕,搭在若昕的双肩上,笑道:“怎么,让我给吓到了?”
“没有。”
若昕刚想好言辞,春黛就说:“那就好。我是想,你总算是能摆脱那死缠着你不放的人,去过一回正经日子。要是他回来缠你,你千万别再正眼看他。他那人在官场待久了,看着面冷,惯会说蛊惑人的话。”
她敛去笑意,露出颇为认真的神情,说:“先别管其它的房间。家里还有一个卧室空着,什么时候让景行搬进来住吧?你早点跟他说,我不收钱。”
春黛往卧房走去。若昕喊住她:“跟我说说吧。”
“什么?”春黛转顾。
“你们从前的事。你让我听听他是怎么蛊惑的?”
“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有点忘了,你再说得详细一点。”
她捻动耳坠上的垂珠,翘起指尖一弹,挑了挑眉说:“你确定你想听?”
若昕泛起一抹温和的笑,颔首道:“对,我想听,你跟我说吧。”
厨房传来滴水的凋落声,她走到沙发边坐下,说起从前的事:“听说我小时候,有个算命的给我看过相,说我是贵人命,将来一定能嫁到贵不可言的人家。他说的话,死鬼老爹未必相信,但看着我的脸,也没有完全不信。他怕我晒黑,从不让我到外面去顶着毒日头干活,只让我在家里做事,为此我后娘差点把家给吵炸,可还是没办法改变他的主意,只能乖乖扛起锄头去刨地。他为了让我更好看,还养了几只山羊,时时挤羊奶给我喝。村里的女人都得干农活,所以个个都黑,就我生得白。我真可惜他白费那么多年的心思,贵人命原来就是去做妓啊。一场饥荒,到处都是卖儿卖女的人,来钱太少而且又慢,没准一两个月也卖不掉,他们等不了多久。最后我后娘一撺掇,他只好把我丢进妓院里去咯。”
她哂笑道:“之前我告诉你,她是为了我弟弟的彩礼对吧?其实不是,是因为他们都快要饿死了,所以才打起我的主意。但是我偏要说她只是为了儿子的彩礼。我得把她说得更恶心,让所有知道我在妓院待过的人,听了都想吐。就像她来的第二年,把我打到吐一样。”
秦淮边上的花楼,她被父亲和后娘卖来几日,死活不愿意,把客人连打带踢地轰出去。屋子里的陈设都被她砸烂,她逃不走,于是趴在栏杆上和鸨母隔空对骂。历经世事,巧舌如簧的鸨母都被她骂得面红耳赤,发怒跺脚,引来恩客和妓女的高声哂笑。
她被捉进了房间,就用绸缎绑住,像受宰的猎物一样暴露在客人面前。直到被解开,她立刻就冲上去就和那群人扭打在一起,拿碎瓷片割烂他们的衣袖手臂,几乎要戳瞎他们的眼。围观的人都惊呆了,连鸨母亦是,见过不少贞洁烈女,但头一遭看见女人这么能打。
打手又冲进来了,把她活捉架起。宾客动了怒,对她拳打脚踢。这一回变成她笑了,把口水吐在那人的脸上,也不肯服输,诅咒道:“你下次再来,还务必请让我伺候你。我下次管保能一刀把你剁成太监。你们听好了,谁来都一样!尽管来啊。”
他正好路过,看见了这一幕,对鸨母说:“再美有什么用,这么根钢刺,迟早捅破你的店,还不如我替你拔了。无论你花多少钱买来的,双倍卖给我吧。”
他将她安置在一间锦绣闺房中,半年没有碰过她,送来的全是顶好的绫罗珠钗。她欲言又止,他看着她紧张的神情,笑了下,问:“想说什么?”
她不语,面对陌生人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笑道:“罢了,反正你逃不出去了。凭你的姿色,在有权势的人身边最安全,在外头迟早还是要被卖到窑子里去。你若不信,大门时刻为你敞开。等你想说了,随时跟我说就好。”
春黛右手端着两枚花生,左手像击掌般用力往上一拍。果壳就在她的手心碎开。她拈起花生扔进口中,今夜的笑意就未止住过,此时仍在笑:“你送给我的那件衣裳,是我第一回收到别人亲手给我做的生日礼物。其实我也不记得我的生日是几号。那天是我跟了王渝谦的日子。他那个小混蛋呐,场面上的事做得一向好看,居然没直接在外宅把我收房,而是先把我送回家去,又给死鬼老头足足下了能买十个小老婆的聘礼,从没听过谁家纳妾还下聘的。他不是派花轿来接我,而是用的轿车,还给来看热闹的每个人都发了红包。村里人眼睛瞪得老大,一个个竖在边上,动也不敢动,就像晒着一排的咸鱼。”
她生动得描绘出那幅景象,眼神空蒙得如远山烟雨,唇际犹如一株玫瑰悄然盛开,咬唇一笑,在洁白的贝齿上留下口红印。
“他们不是没见过轿车,而是没见过一个俊俏威严的公子哥,亲自下车把一个小妾扶进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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