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渝谦凝视着她异于常人,甚至称得上诡异而失礼的举动,却感到一阵近乎窒息的酸涩,并没有说什么,将他手中那碗面上的两片火腿夹起,搁在她的面上。两个人坐在床边,默然无声将面吃尽。
次日清晨,王渝谦独自坐在窗下,将窗户洞开,看雪覆盖在黎明时灰暗的建筑上。那幅场景像极了他搁在身边的老照片。亮白的边框,灰色的内容,有记忆却也混浊的景象。大部分都是旧景物,譬如庄严肃穆的正堂,红木桌椅与匾额设于正中,香楠茶几与椅子分列两排,几百年来在屋檐下正襟危坐,谁也不苟言笑……卧室的素白帷帐等待着秋风掠过,才能飘动片刻雕工精美的铜镜台似乎发出与寒山寺的钟鼓般沉重的声响为求祥瑞豢养的鸽群,忽然听见了什么动静,扬起翅膀逃出院落,弥漫起呛人的灰尘……
他醒得很早,大约五点钟左右,是冻醒的。刚搬回来也没让人修理暖气,仅仅是在房间拢了个火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南方的雪不似北方,带着浓重的湿气,侵略性变得更强大,几乎无孔不入。
王渝谦但凡一醒,就不可能再睡着。他推开窗户,看见雪下得越来越大。它似乎要把城市掩埋,竟有景象能将苍白与壮观结合在一起。王渝谦看得出神,一时忘了冷。直到风改了方向,往屋内吹来,将照片泼了一地。他看见了初露笑靥的嘉明,与另一个少年的样貌重叠。
还没来得及捡起,就响起了敲门声。王渝谦飞快收拾好,将它们又放回抽屉。秘书把门推开时,他已将面朝雪景的椅子换了朝向。
“河村先生有事找您商谈。”
秘书站在门口,并没有走进房间。
王渝谦应了一声,不带任何东西就出门去。他看见立于湖畔的若昕。她并没有做任何事,仅仅是立在青石边远眺墙外,她看的也许是错落的楼房,也有可能是蓝灰色的山影。王渝谦走近后。她蓦然回首,看见他后,下意识扬起一段略显荒芜的笑意。那笑令他心思滞涩,顿时语噎。
若昕问:“又要出门?”
王渝谦颔首,告诉她河村的邀请。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用,他就邀请我一个人。”
若昕凑近,压低声音说:“昨天的日子,河村也不会忘。他会选择今天就约你,一定是想探知你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思。人在特殊的情况下,即使再有隐忍的心计,也很难掩饰。”
“我明白该怎么办。恼怒和伤感都不能少,否则就太假了。谎话要半真半假地说,才能骗到所有人,对吗?”
若昕颔首,最后追加一句:“不用吃得太饱,我在家里。”
“嗯。你进去吧,这儿不是家里,是外面。”王渝谦掂起她冻红的手,放进她的皮草围巾下,转身离去。
那边派车来接他,不过并没有把他送往河村府邸或是极斯菲尔路,而是往南京路的方向开。王渝谦对地形并不陌生,然而看见了去向不同,仍然坐在后座一句话也不说,凝望窗外呼啸而去的雪景。
到了松叶屋门前车子才停下。一条石子路夹在矮松树间,通向屋侧的连廊,那就是正门。都说此处很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情调,但仔细辨认就能发现建筑园林的风格极为阴暗。入了严冬,仍是光秃秃的树梢与几株常青松柏,连枝点缀的梅花也无,更别提其它亮色。
河村在热气氤氲之中,那张常年含笑的脸也因模糊而变得诡异起来。他命人烧了火锅,盘腿独坐在桌案前涮新鲜的红肉,因吃了滚烫的食物,连语气也变得亲切温暖起来:“胜平,坐吧。下雪的冷天,当然要吃火锅。一会儿吃完饭,还有红豆汤。昨天太多人,又忙成一团,我更愿意单独请你吃饭。”
几盘红肉片摆成花形,盛开在瓷盘中。王渝谦认得那是鹿肉片,日本人称之为“红叶”。从他进屋到坐下的几分钟内,两人还没有正经说话,河村就已吃了六七片入腹。他见王渝谦不动筷子,眯眼咧笑,说起鹿肉锅名字的来源:“深山踏红叶,鹿鸣悲秋声。”
说罢河村亲自将其中一盘肉端到他面前:“知道你不爱吃鹿肉,我让人准备好几盘最好的霜降。今早刚宰杀的小牛,到切片上桌也不到两个小时而已。”
他一气涮下三片,蘸了剁椒酱一口吞下去,吃得直哈气:“呵,你们中国的辣酱真是别有风味,后劲又猛。实穗特意找来的做酱师傅。可惜我吃不得太重口。”
他舀出几勺澄清的鹿肉汤饮下,又往锅中下了两块用牛肉卷起的韭菜:“中国的好东西确实多,真是让人一日都离不开呀。像蔬菜的味道也很不错,可惜很多品种日本都没有。”
王渝谦尽数看在眼中,一向在宴席上寡言少语,夹起牛肉陪吃了两片。然而汤汁里早已入了鹿肉的味,他受不了那味道,遂在一边等他吃尽兴。
河村倒是大快朵颐,没有停下之意,更起了兴致,边吃边聊主菜:“鹿在中国有什么不一样的含义吗?在日本,它是代表安宁祥和的灵兽。前几日我翻阅典籍,也查到一处。听闻古时求娶,就以成对鹿皮为下聘礼,称之为俪皮。更有鹿车共挽,形容夫妻同甘共苦。”
“差不多。”他饮下一口清酒,冷颤的身体稍微暖和了一些。河村让侍从把木门都拉开,可以边赏雪景边作乐。
他吃得满额是汗,毫不避忌,哂笑道:“你和妻子也是鹿车共挽。等再有个孩子,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河村忽然抬高视线,举杯道:“咱们多年交情,若到那一日,可一定要让他认我做义父。”
他说的很是轻巧,院子的白雪轻飘飘地压在黢黑的残枝上。
王渝谦目光暗去,沉声一笑:“现在哪有心情想那种私事。”
“话不是这么说。”河村彻眼神倏然转冷,亲手为他涮肉,又夹到他碗中,再为他添酒,用围炉夜话的语调温声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无论人处于何种境地,本性是忘不掉的。”
河村彻抿出一股深浅莫测的笑容,忽然间又驱尽,看着实穗踩着小步子上前。瘦骨嶙峋的女人偏要披着堪比一堵墙的厚度的灰貂皮衣,几乎要把她给压垮了,底下罩着红黑两色相间的和服,看去就像一盆炭火浮起了灰烬。
“找到泷泽家的小公子了。”
“哦?”河村颇有兴味,眯起眼睛问:“在什么地方?”
实穗见他径直发问,立刻会意,也不再低声回答:“樱子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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