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期而至,若昕立于幔帷灯下,低眉敛目姿态,与往日无异,分不清是惧怕,迷惘或是坚定。刚旋上的灯瓦数很强,于是显得暗处更浑浊。苍白的光打亮她半边身子,仿佛也给皮影镀上月晕。
王渝谦像是回到初见的夜晚,酒醉发昏,无意间觑见蹲了一地、衣衫褴褛的人。她像于寒夜瑟瑟,兀自朝向清月盛放的玉兰,即使在冷风中发颤,也没有凋零,始终维持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坚守,与月色相应。高高在上的他反而成了窥探者。
她仅是目色凝滞地立在光影下,犹如墙上的时钟,拭净后仍然呈现出古朴沉静的仪态,但那些指针,犹如拥堵在沉沙前的死水,止步在宿命最后的一次拨弄。
“为什么?”
他言简意赅“谢诚至的事。”
“他什么都不知道。”她陈述事实,冷笑道:“他们问不出任何事。难道要他现编吗?他是个老实人,当不成家。”
“他们没想过要问他,只是想借他从谢诚至身上问出新城的事。”
她抬起脸看着他。
王渝谦道:“之前日本人捉到的一个间谍,透露一大批药物藏在新城的角落。他们在沪宁甬三城的组织供给都从那边运出。但他不清楚具体位置,只说谢诚至是上海的接手人,或许会知道。”
“藤原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他想与我合作,准确的说,是与我身后的人进行另一场最好不为人知的合作。”
她觑见他的苍白脸色:“你现在待的阵营,不是本来就要和日本人合作的么?”
“我跟你说过,棋盘上的阵营并不是单纯两色,而一座宫殿只能住进一个帝王。因为松叶屋毁坏的事,河村似乎阵脚大乱,等不及去运筹此事。”
他缓缓走近,与她坐在一起,说:“如何对待俘虏,则是暂时的胜者要学会走的第一步。”
她沉默很长一段时间。王渝谦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应该穿哪件衣服,藤原不是说要请客吗?”她如是回答。
两日后就是年三十,每家每户照样挂上了红灯笼。除夕风俗,家中全部的灯都要打开,亮一通宵,迎接新岁来临。即使赊账借钱,也要把年也过好。这犹如战乱时节最后一点真实到触手可及的心愿。上海的灯火,也以最声势浩大的霓虹光影打亮城市的每一寸墙与路,似乎要幻化成国土上的一段篝火,让枯坐的生灵提前复活。
若昕独自在街上走着,看着无处不热闹的街头,也能维持住一点笑意。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旧书店。锁红穿着鲜红色的驼毛大衣。头发是新烫的,像朵云悬在额角处,正是发屋海报上最时兴的款式,戴了对红宝石耳钉,发福了些,气色也跟着好了许多。她也像朵云,体态发肿,步子却轻灵得很,一听见门上的风铃响了,立刻从柜台里出来待客。
她先是一惊,旋即就灿若云霞地笑起来,与她的衣裳正相配,“呀,好久不见了,你都多长时间没过来玩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她吩咐伙计去倒茶,却不请她坐,反而拉着她在店里逛起来。锁红又买下隔壁两个店面,把墙打通了,比往常大了许多。“你瞧我这儿,现在成杂货铺子了。不过卖的玩意儿也蛮好看。”
她颔首,面对斑驳陆离的服饰,皮包,打火机与摆件,也手足无措,应和道:“是很好看。”
锁红笑道:“现在生意也不难做,不过为了俩儿子,还是要拼命去想法子闹花样,才能留住老客人,揽进新生意。明年他们就要念书了,不过今年我可就不敢松懈了,让他们在家收玩心呢,也好先学几个字,省得去了学堂,让人笑话爹娘都是睁眼瞎。”
书籍都放在角落的书架上,她往那边走去。锁红轻声笑道:“要是能像景行考个体面大学就好了,我成天教他们,一定要学景行,将来才有出息,我也能蹭光。不过不是谁都有你们那个好福气的。”
她想看看今年流行什么书,然而还没走到,就听见风铃声再次响起。锁红立刻迎上去,用简单的日语与顾客交流,并向她们介绍新到的物件。她当时正在柜台里学日语,书还摊在原处。若昕停下了步子,没有再往前走。等锁红把客人送走后,她先笑起来:“现在这世道,谁不得会说几句日语洋文,不然怎么混下去。街边要饭的乞丐都懂鞠躬,说阿里嘎多了。”
若昕也虚浮起笑,点了下头。她没有挑东西,随意寒暄了几句就走了,临行前锁红还说年后就去看他们。她要搭返程的电车,去站牌的路上,又闻见栗子的香气。已有不少人围在摊子边上,连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也与年轻娇美的女伴都凑了上去。那姑娘年纪应不大于二十五岁,穿戴貂绒与珠串,仪态优雅,却在看见刚倾倒出炉的栗子时也不禁露出馋意,缩在男人的臂弯里巧笑倩兮。男人则一派绅士风度,和蔼可亲地笑着排队。
摊主忙得不亦乐乎,但在看见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嫌弃后,也瞅见跪在地上的小乞丐。他没有双腿,是靠手臂移动的,手里还攥着零钱,显然也是要买栗子的,就挨在姑娘的一臂之处。摊主便努嘴道:“去去去,这里没有钱给你,走远些,别挡我做生意。”
他举起钱,试图解释自己也是除夕欢庆的顾客一员。然而老板见他抬起手,以为他是要来抓自己的衣角,立即对着他蹬了一腿,把他连人带行囊都踹翻在地。零碎的物件滚了一地,有不少卷进了车轮下,下水道缝与人群的足边。
少年恍若丢失魂魄,慌忙地趴在地上到处匍匐摸找。行人纷纷叫唤,朝四下闪躲开,拍打着衣摆抱怨道:“什么事呀,怎么跟狗似的到处乱钻。”
有几个败了兴致,也不愿再排队买了。
摊主气不打一处来,又使劲一跺脚,故意吓唬他:“再不走,我就把你塞炉子里去。你吓到我的客人了。滚别的地方去讨饭。大年三十的触人霉头,真是王八养的。”
他骂完后,立刻铲了一袋栗子,呈到绅士面前,听见两人再小声嘀咕,忙也用日语笑了句“实在对不住”。
绅士一愣,与姑娘相视哂笑,拿出钱付了。老板用日语重复说着谢谢,送走了他的贵客。都是最基本的交际语,但是他说得仍然不标准,带着浓重的地方腔调。时间太久,即使有意淡忘,许多事根本改不掉。
乞丐慢慢爬到不远处的屋檐底下。若昕走到他身边蹲下,拿出几张钱递给他。但是他却摇摇头,用手不停地抹脸,哽咽道:“我的鹅卵石,全都不见了。”
若昕才认出是赠她鹅卵石的少年。他清澈的眼睛凝结一泊泪,秀气的脸像是冰封的湖面,正往喧闹的街道却望。原来是撒了一地的石子,已有人不慎滑了一跤。穿高跟鞋的年轻姑娘崴了脚,靠在男人身上,犹在蹙眉叱骂。交警吹起尖利的警哨,凶猛地挥舞棍棒,双臂摆弄的姿势像是杂耍的狒狒。整个路口因遍地的石子,变得和马戏团一样吵。他只好大声嚷嚷:“是谁撒的石头,要死吗!”
她正递出自己的手绢。少年浑身一颤,旋即用双臂撑起单薄的身子,往弄堂里逃窜离去了。他什么都没有带走。高楼的钟鼓是不会暂停的,准时摇晃出沉重的回响,似是为夜幕降临发出一声叹息。幸好今夜将会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一晚,但上海的灯火与新城不同,彻底驱走了天阶夜色。
若昕从地上站起时,心底犹如手中的绢帕,一片空白,恍惚听见路人的笑语盈盈:“晚上江边要放烟花庆祝,吃过年夜饭去看咯。”
“挤死人了,有什么好看的。我宁愿在家玩猫。”
“猫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捉弄你家的小佣人。他不是很可爱吗?”
“上回吓得他打碎了一个哥窑花瓶。管家把他打到差点哭哑了。现在见了我都躲,怎么会跟咱们一道玩。人也笨多了,看上去呆呆的,哪里可爱了?”
“是吗?”同伴笑道:“那就把他拉出来,让他不用干活,陪我们一起看烟花吧,就当是给他赔礼了。”
“你们说,他会不会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烟花,兴奋地掉江里去呀。”
“都是虚幻的景色罢了。”
“我是真不想去啦。到底是人看烟花,还是烟花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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