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还找了夜校不是吗?景行,明明你就是想念书的。那为什么要去做那种事?”他诚恳又迫切地说:“我去想办法,求同学帮忙,看看图书馆里有没有什么事做。虽然可能钱不多,但好歹不会耽误你学习。”
“那个也不会耽误的,我有经验。”
他很是着急,话说得语无伦次:“那种环境怎么可能会不耽误。你为什么要去做低贱的工作?你完全可以选择更体面的生活。”
“书南,再低贱,我也做了五年。那天我坐车回来时,看见北平夜幕下来回奔波的人。我想明白,只要能选择真正想要的,可以自得其乐,就不算低贱吧。”他的神色平静淡然,像是在享受静谧的夜色,“而且我并没有出卖我自己,我是在按我的心意去走。”
见林书南松手,他又道:“你知道吗?很多人,在夜间是点不了灯的。”
景行于当晚就搬进了王家。如果说谢家的规则让他倍感压抑,那王家的宽松简直令人咋舌。不分内外院落,下人的房间几乎贴近主人的,并不需避讳什么,且每院中都有男佣。因为若昕轻易将他要到自己的院中,景行的房间就在她的屋子不远处。伺候她的人就两个,大概都在二十多岁,是做事老成的丫头。
不过如她所说,确实没有什么需要做的。白日他主动将她的屋子和院子打扫好,只需随时待命听“主人”吩咐即可。她当然省事,那两个丫头看景行勤快,人又温和好说话。她们乐得清闲,没多久就相处得很好了。
王家的男主人名王渝谦,年龄二十七八。家中下人都称他大爷,外面则尊称一声王先生。他只是偶尔来妻妾房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公务。若昕虽是新欢,可一月间也不过见了两面。虽于前年起,民法《亲属编》规定“妾之制度,亟应废止”,但次年司法又言:娶妾并非婚姻,自无所谓重婚。于是在这律令的可笑矛盾中,纳妾之风并没受丝毫影响。国都又迁移至金陵,所谓天高皇帝远,自然不会有人拿纳妾这种风流韵事大做文章。何况此等事与逛青楼或置外室都是大同小异,在高官权贵眼中本不值一提。
王渝谦的元配与四姨太都相继离世,院中只有四位平起平坐的姨太太。他膝下有两子一女。二子皆是元配所生。许是因怕子女尚幼,恐遭续弦欺负。若继室再添子女,更是乱作一团。王渝谦并没有再娶,把儿子托给元配带来的乳母下人照料,女儿则留在了南京老家,没有跟着来北平。
几位姨太之间并无特别专宠或失宠一说,也都无所出,相处很和气。王渝谦脾气冷,甚少与人说笑,连身边人都捉摸不透,外头人背后戏称一句“阎罗面”。除了三姨太以外的妾室,都不敢与他起冲突,唯恐招他不快,引火自焚。
面对他的冷淡,几位姨太太仿佛并不放在心上。若昕自然是乐意的。她松口气,对景行说:“你不知道,他可吓人了。那天晚上,我被几个佣人带到这里来,换了新衣裳。他一来,我被他的眼神吓得不敢动。就跟午夜的四合院天井一样,什么声音都没有,阴风彻骨,一圈屋檐都挂满了冰棱。而且,他并没有碰我。”
景行被她说得忍俊不禁,手中的《国学基础》掉在了地上。她形容得实在太妥贴。但笑归笑,景行很明白她是很不情愿的。抄家一事让她对突如其来的压迫都失去了抵抗力——尤其是面对潜藏暗流礁石的压迫。在景行以外的人,都被她视作生人。因此她表现得很像一个姨太太,从来不苟言笑,仿佛时刻端起架子。在下人面前是举止端庄,遥不可及的主子,在其它妾室面前是不可亲近的姐妹,而在她名义上的丈夫面前,她亦从不违背他,一律顺从温婉。她在惧怕外界的任何事物。
而最好的佐证,景行发现,她在睡觉时,都会点两盏灯在枕边。他在夜读是透过窗户,总能看见那扇帘布透出暗黄色光晕。
不过她现在至少可以自由出门,不会再有人阻拦。三姨太春黛就常在下午去别人府邸或是茶楼打牌。几位姨太中她容貌最好,也最洒脱,很少与人为敌,常大肆说笑,毫不避忌。关于王渝谦的子女,府中唯有她敢说:“呵,什么舐犊情深,怕孩子受欺负才亲自带。他不就是怕我们这些小老婆把他千尊万贵的小孩带歪了么。我还不乐意给他带呢,正好省笔力气。”
她对其它妾室也一副没有心眼的模样,因为好赌,所以在没有牌局时,经常拉着三位姨太到她房里摆场子。看她的样子,更喜欢跟这三个姐妹打。因为在家里,没有时间限制,可以斗牌到晚上十点多。她太过热情好客,每到饭点都会招呼:“唉,我已经预备饭了。让人排队去买天福号的酱肘子,你们就在这里吃啊。今晚我们打它个天昏地暗。”
春黛的热情让三人总是吃不消却又不好意思拒绝。她生性健谈,常常在牌局上分享她从外头听来的桃色新闻和家长里短。“你们知道吗,郑局长和那个当红的什么姜玉钗有一腿诶。就前天在旅馆里,被他老婆截了。打得旅馆窗玻璃都碎了。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她还未续话,就先俯身大笑,直喘不过气,摸着胸口唉哟道:“她仔细一看,是两个——两个大老爷们在床上,臊得转身就跑了。带去的家丁还傻子似的杵在房间门口呢。我跟你们说,这事儿啊都传遍了。郑局长气得回去就要离婚呐。哎呀呀,你说这——哈哈哈。”
几位来客尴尬地应声笑着。每次牌局都必定会出现此种事,不胜枚举。若昕有次好不容易脱身,一回房就对景行哭笑不得地说:“我的天,我都怀疑牌上是不是都沾满了她的口水。”
景行回想起那场景,又忍不住笑起来。其实他很感谢春黛。因为她的缘故,若昕显然从家破人亡的悲恸震撼中很快就解脱出来。面对聒噪的环境,她压根没有时间去沉思忧郁。
不过她的容貌实在出众,又活泼善谈,素来最为得宠。这也无意间减缓了若昕不少的压力。她现在有大把的时间用在读书和刺绣上,以前这是她最不喜欢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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