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腹牢骚,不停地和景行抱怨:“你说她们是疯了吗?一天不戳人就活不下去。难怪春黛说一屋子都脑袋不灵清,都是吃猪食大的。”
景行哂笑道:“你学的还挺快。来,声调再掐尖些,尾音再拖长一点就更像了。”
她朝他一把轻推,又道:“真可怜,从小就在笼子里长大。”
“是的,明明比她们都尊贵多了,还要受她们的气。我都看不下去了。”
她尴尬地说:“我——我不是说我自己。”
景行颔首,换了坚决的语调说:“我当然知道。你刚刚应该再决断一点。要是你下一声令,我就去把二少爷给你抢过来。反正他也一定乐意。”
她嗤笑了一声,对着他的头戳了一指,手搭在车把上嘲笑道:“你也学坏了呀,来了北平以后比以前坏多了。是不是在课堂上又学了什么世界平等,没有男女尊卑,只有对错善恶。”
“我上的是夜校,又不是佛堂。”他嘟哝了一句,看她心情转晴才放心。
“哼,我不信你。那你何必等我的发号施令,直接上去教训她不更好。”
“你是主子呀,我怎么能自作主张呢。”他想说笑般把一句脱口而出的话给硬生生咽下去,竭尽全力地去掩饰。
她鼓起腮帮子,蛾眉紧蹙,不悦地说:“你又来。谁敢把你当下人!”她无奈低语道:“你总是误会我。”
他走了两步,抬目对她笑道:“因为我知道你很为难,所以你也并没有开口,让我为你去做。”
她愕然,许久才说:“其实刚刚我站在那里,一直在克制。我真的很想让你去把嘉明给我带过来。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那样做,因为那里并不是我们的家。”
她露出和刚才嘉明一样的失落神情,怅然笑道:“幸好我克制住了,不然又要连累你。毕竟我失去了保护你的能力。”
绕过鼓楼,往南走了几百米,就到了烟袋斜街。相对其它胡同的清冷,这里较为繁华。一溜烟袋铺过去,家家都在门口悬挂木制大烟袋。但所谓的繁华也不过是相较,满地堆起国槐的落叶,清道夫凌晨四五点就起身拢好,尖尖圆圆,像许多林立的新坟。一阵冻风过去,又把黄土吹得四下飞散,满地狼藉。清道夫气得把扫把一砸,又得重新开始。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踩上前一日的影子,出错了就重新来过,总之须达到要求的结果——那就是清道夫的规律。黄包车夫,路边摊贩莫不如是。她失了兴趣,只说:“不是说很热闹吗?她捉弄我的呀?”
景行也不知该如何说,见若昕早餐吃得少,去给她买了一副叉子火烧。不过她也只吃了两口就不要了。她看着手上的金黄色餐点,说:“我们给他带些回去吧。”
他闷闷地咬了一口,说:“得了吧,都不让你把人带出来。肯定也不会让他吃我们买的东西的。再说了,他哪里咬得动这个。”他想把话题赶快岔过去,遂问:“你想吃些什么呢?早饭看你也没动几筷子。我去给你买些别的吧。”
她好笑道:“跟那样的阎罗面吃饭,哪有胃口。我能有胆量拿起筷子都很不容易了。天晓得嘉明让他亲自照顾会变成什么样。你看他多可怜,一出生就没有了亲妈。带他的人又阴阳怪气,在他面前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他连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景行怕她又想起往事,于是说:“一会儿我去给他买八珍梅。有机会偷偷给他,一定确保他能吃到。”
她不再说话,两人逛了半日,愈发索然无味。他们来得太早,道路显得分外冷清。尤其入了冬,砖瓦都染上一层灰暗的铁青色。除了东顺包子铺和王金波店有蒸腾活泼的雾气,给这条落叶萧萧的街道注入些许生命力。但凡人经过,都觉得更为寒冷,把左右手交叠塞进对面的袖口,缩起脖子瑟瑟发抖。不知为何有几匹马往这里走过,粗大的鼻孔还冒着热气。马群发出低沉的嘶鸣,咯噔咯噔地踏在石板上。牵马人仿佛是迷了路,一直在询问附近的店铺主人。
安稳又贫穷的生活总是最易让人麻木,加之北风一冻,就愈发僵硬,像块冰窖中取出的冻木,既没法烧也不愿丢弃。牵马人搓着手,鼻头冻得通红,一张脸是枯黄的,毫无生命的光泽。他一定是赶了太久的路,现下有点饿了,问到中途去买了半斤辣羊肉包子,夯吃夯吃地撕咬起来,艰难地下咽,拿出水壶倒了半晌才发现结了冰垛子,一滴也滑不下来。他骂了一句,只能用力地拍打胸口,使噎住的食物能滑下。
人饿了,马也自然饿了。而且它们似是程度更深,以至于旁边刚出摊的胡萝卜就被啃得七零八碎。卖菜的壮姑娘操着粗犷的东北音,指着马夫骂道:“管好你这畜生!把我菜都给弄烂了,赔钱!”
马夫也没好气,首次进城就吃了瘪,到处找地方都寻不到,还要遭受旁人眼里看乡巴佬的脸色,于是拿起鞭子就对着马群一顿猛抽,冷言道:“这城里的胡萝卜金贵,是你们这些牲口能吃的吗!这是旧京城,住在这里的是什么?那可是神仙种出来的胡萝卜!”
马一肚子气,挨了饿又讨打,有一匹黑马尥起蹶子就嘶鸣起来,吓得壮姑娘抓起竹篓就跳到后头的铺子里。它发怒狂奔,踏碎道路旁落叶堆起的“新坟”,吓得路边摊贩惊声尖叫,四下逃窜。它的铮铮铁蹄踩翻了平整的青石板,把主人撞飞在墙上,朝清早卖柴火的小孩冲去。
她瞠目惊惧,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力量,忽然间扑上去把吓得动弹不得的孩子推开,自己因冲击的反作用力跌倒在地上。已经逃不开了,她几乎不敢抬头,甚至在铁蹄踏来的前一瞬间,仿佛沉积多月的恐惧阴翳都被眼前的极度惊吓抵消。身体里的电流顷刻散尽。她闭上了眼睛,听着蹄声骤近,居然有一刹那的松快。
熟悉的温度覆盖上来时,她来不及惊惶,来不及抬目。一声枪响,她被他护在怀中,挡在身下,被马蹄猛烈地踢开,一并在地上滑了十几米。失了控的马脑门中弹,应声倒地。
他一手撑地,满面的血痕沾染了尘埃,颤抖不止,泊一眶泪,却还惊慌地问:“你没事,没事吧?
她僵在他的保护中,怔忡凝视。原来他也紧张,胆怯,惧怕,面对飞来横祸和普通人并无两样,疼痛时会皱眉咬牙,劫后重生也激动地要落泪。他一如既往,奋不顾身,仿佛为自己做任何事都无须思虑,理所应当。可他的神色和言行所表现的,并不是清道夫等众生必须履行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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