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爷来到火石岗已是半夜时分,从高高的山岗往下望去。罗卜汝的七沟八梁处于一片膝黑,只有官仓坡官家粮仓的地方依稀可见几束微弱的灯光。尽管是在黑的夜晚,何三爷只凭家中灶房的炕上烘烤多时的柏树皮火烟包的微弱光亮照明行走,可他对罗卜汝的山山水水却是十分的熟悉,在这片土地上他生活了整整八十个春秋,即便是在夜里,凭着上弦月的微弱星徽他也能大概判断出罗卜汝的场镇和乡村。
何三爷有一种预感,他的这一离开,或许就是与这片生于斯长斯的土地永久的告别。何三爷大略计算了行程,即便自己再慢的速度,天亮之前赶往熬溪是没有问题的,他要在里衙清早开门的那一瞬间,把罗卜汝乡绅们准备好的上书呈递上去,他甚致觉得,这份差事原本就该他何清榜来完成,两个傻儿子除一身蛮力之外,别的什么也不会做。这时何三爷突然脑子开窍,他仿佛觉得他只身前往的行径已经在陈老爷他们的撑屋之中,陈老爷善于心计,诡计多端,没准他早就预料到了何三爷会替儿子慷慨赴难。他们之所以不找何三爷是怕何三爷面子挂不住,坏了他们的大事。而采取了找牯牛兄弟这种方法,目的自然是要激将何三爷出马。
何三爷人聪明着呢,这罗卜汝地界谁真诚谁心狠他不用搬指头也数得出来。不管如何,在这样的时刻,何三爷还是愿意做这样的事情的,一来可以表达生养自己的罗卜汝民意,二来也算是为自己的儿子积攒些家底。
听上一辈的老人说,人之将死游魂要回头去游遍之前走过的地方,要把自己的脚迹清扫干净才能无牵无挂的放心而去。何三爷干脆乘自己还有几分清醒时就把自己一生的轨迹来一次梳理。何三爷深居简出,一辈子走出罗卜汝也没有几次,收起脚迹也十分轻松。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岗之巅,回首一生的酸甜苦辣,为自己的儿子慷慨赴难,何三爷生出几分感慨来。他甚至看到了死去三十年的老伴,还是那样谨小慎微、逆来顺受的样子,即便是在她离开自己和两个儿的时候,也是那样的低调而不张扬。
老伴半角山丁姓之女,丁家原本也是大户人家,那是与还有几分富庶的何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后来丁姓与陈姓遭遇了一场官司,生平耿直率性的丁老爷一家最终让陈姓给算计了,陈家把自己小房所生的痴呆儿子事先弄死背在背上,故意与丁家发生械斗,结果陈姓巫谄孩子系丁家打死,于是两姓打起了官司,当时的熬溪里政是陈姓的亲戚,丁家最终输了官司,所争执的山林土地归了陈姓不说,丁老爷在余庆县衙坐了十年的大牢,丁家从此也就衰败下去了。
何三爷每每想起死去的老伴,老泪不知不觉就会潸然而下,他总觉得自己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即便是在最后死了,连一合棺材都没能给她,只用一床旧席子卷了埋在桃子坪的梯田边。好长一段时间,何三爷清早起来都要往老伴埋葬的那个山坡瞭望,如果远远的看见谁个放牛的孩子把牛牵到了老伴的坟头,他都会扯开嗓子吼叫一番,有时见不听话的孩子,他还会气喘吁吁的跑上三五里地到现场驱赶走放牛的孩子。
两个孩子渐渐长大的那个时候,何姓、丁姓两家都已经衰败不堪,两个孩子一直没有进入私熟就读的条件,使两个孩子目不识丁,也让何三爷委实感到负疚。要是自己的孩子能够上那么一年半载的学堂,或许也不至于落得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后果。何三爷虽然家境贫寒,但家风却是十分严谨,两兄弟从不占别人半文钱便宜,而时时处处帮助乡邻,那一身使不完的蛮力让十里八乡的人们几乎都得到过帮助。因此,即便是在自家十分困难的那些光景,也时常得到左邻右舍的接济,这让何三爷感到十分安慰……
何三爷在山岗之上呆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几乎是把自己一辈子的事都过滤了一遍,想到自己即使担负的使命,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没想到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能派上用场……
何三爷来里熬溪里政衙门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放亮。东方的天际之间露出鱼肚白,那层层的乌云并不压于昨日官仓坡天空那么厚重。即便是在这时,何三爷感觉出沉重的压抑,他更加强列的意识到自己末日即将到来。或许是因为何三爷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把一切的一切全都置之度外了,他陡感一身轻松,寒风之中的他脚步异常稳健,比一生中任何一个时刻表现都更加从容。底气十足仿佛一员即将奔战场的斗士,张开了他那健壮的体魄,那一身斩新的寿衣如同他奔赴战场的战袍,轻轻挥剑间,无数的敌人已经闻风而逃……
何清榜来到熬溪里河边,早年余庆司的街道里已经有许多早起的人开始忙呼。河岸一户酒家烟筒里升腾起袅袅青烟,连夜赶路的何清榜突然感到饥肠鹿鹿,摸摸口袋里的散碎银两,一辈子节俭不进馆子的何清榜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食欲,他不知自己一进衙门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天日,即便是这样他也得吃得饱饱的,作鬼也不能做饿鬼。
店家的门店刚打开,灶堂里的火苗才刚刚升起,显得冷锅冷灶的样子。见有人匆匆进入,店老板立即扮出几分热情,一边招呼何三爷就坐,一边用抹布把何三爷面前的桌面进行了一番清理,十分热情的问何三爷要点什么,何三爷再次掂了掂口袋里的碎银,一狠心就向店家要了牛肉汤锅。
牛肉汤锅是熬溪地方饮食的特色,把牛肉、牛骨、牛杂水放进一个大大的锅里煲煮,那锅里冒出的汽泡和那浓浓的肉香足以让人馋涎欲滴。一些家境稍好的人三五天都会进入馆子中,要上一碗汤锅,再打上二两烧酒,一边美美的品着肉汤吃着肉,一边小酌,好不惬意,好不自在。如果在馆子里碰上熟人,大家会凑在一处,相互碰碰杯,有的也会给对方添上二两酒,可对于汤锅却是很少有请别人的,毕竟村民们大家都不算富裕。
何三爷要牛肉汤锅,这让店家有些惊讶,由于旱灾严重,乡民日子一天比一天紧,不要说吃肉,就算是那些每场必到的熟客也渐渐的疏松了,即便偶尔进店来,也不再叫牛肉汤锅,顶多是要上一碗汤面、绿豆粉什么的,主要以充饥为主。好长时间,店里的景况都处于萧条的状态。能叫牛肉汤锅的也就只有衙门的那些差官和那些各地乡绅老爷们。像何三爷这样,虽然穿着一身新衣,却又明显感觉出层次较低的人,坐在店里原本就是很奇迹的事,再能叫上一碗汤锅,那就更显奇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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