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满鲜血的琳琅却陷入了另一个绝望的陷阱,她每天都在自责做恶梦,然而她却不能把这种自责的情绪宣之于口。她把刀刺进了仇人的胸膛,换来的不是复仇的畅快,而是莫名的沮丧与绝望。所有事都显得苍白无力,日子过到了几月几,她根本懒得关心。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在当好的年纪,她爱上了她的仇人。她只能沉默,忍住眼泪告诉自己做得没错。可她还是关心他的死活,她这么通透,他不过是一枚棋子,真正要灭庄的人是背后的操纵者。
锦素怕她心烦,兜兜转转的心思绕进自己的弯子里,就开口说道:“我的大小姐,大夫人送来的新衣裳,上好的缎子,你瞧这藕花绣得多喜庆。”
琳琅有气无力地答了句。“要是喜欢就送你吧。”
锦素连忙推辞说道:“我可不敢要,这一身是拜巧姐那天穿的,你正好穿得漂漂亮亮的去看戏,好不好?”
琳琅抬头看锦素内疚的眼色,敷衍地颔首。锦素眼见琳琅好不容易有了些反应,又逢着姑娘们最重视的节日将至,不由喜上脸颊,问道:“夕那天应巧的蜘蛛抓到了不?”琳琅摇了摇头,连日来伤心且不够时辰,哪里还能顾及到准备喜蛛应巧的蜘蛛?锦素折返到身后的檀木双门小柜里取出小盒,献宝似的奉上。“我都替你准备好了,这只蜘蛛本事大,保管结得网又圆又细,力压群芳。”
琳琅来不及推辞锦素的好意,陆云淓从支摘窗外探出半个脑袋,笑嘻嘻地说道:“呦,姐姐这算不算作弊呢?”
锦素忙猴到窗边,解释道:“二小姐,话不能这么说,咱小姐没领我的情,锦素剃头挑子一头热呢。”
“我开玩笑呢,瞧把你急的。”云淓眉开眼笑,很是和善可亲。她眼神往琳琅身上瞟,才一阵子不见琳琅就消瘦成这般光景,光听人府上下人说发了天的高热,她也想看看这仰贤楼一露面就抢光她风头的琳琅到底在盘什么打算?“姐姐,我瞅着你脸色不好,别一天到晚闷在房里,今儿天光明媚,咱们一起去百花园里走走。”
琳琅来不及推辞,锦素已经卸开她攥在上的诸葛锁,把她从生了根似的位置上拉扯起来。“是这么说,大小姐,跟云淓小姐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整天闷在屋子里非闷出病来。”
云淓在抄游廊的勾片栏杆上坐了会儿,等琳琅整理了仪表后跨出门口,浅黄色交领上襦,对襟半臂,素绿褶裙上绣着灵动的鱼戏莲叶间,这好皮好相的样貌真是让人见之忘俗。
云淓亲亲热热地挽起琳琅就往游廊另一端走去,游廊外美景如织,迈下游廊的基座石,走上一条幽静的青石甬道。
走了没几步,云淓蹙着眉头在青石甬道上左顾右盼,琳琅不禁问道:“云淓,怎么了?”
云淓捂住左耳,老大不高兴道:“旧年生辰时爹爹送的金镶玉傲雪寒梅冰种翡翠耳坠子掉了一个,临出门时明明戴在身上,才走了没几步就少了一个。”
琳琅拍了拍云淓的背,颇有长姐风范的劝了句。“你别着急,我陪你沿路回去找,没准儿掉路上了。”
云淓推辞了琳琅的好意,指了指近在眼前的百花园。“琳琅你先去百花园里小坐会儿,泡壶好茶,等等我就回来。”
百花亭位于百花园之,四周环绕着四季繁花,琳琅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她在陆府上伺候了十年的花草,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数月前种下的魏紫姚黄都已经服盆,只是花朵绽放仍要等待适合的花期。
青石甬道蜿蜿蜒蜒地向前铺设,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慢悠悠的,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故地重游之时心境早已天差地别。重回陆府摇身一变侍婢成了嫡小姐,她自此便从未踏足过百花园。她渐渐有些明白云淓的用意,提醒着她百花园是她的出身,即便如今她锦衣玉食,穿金戴银,侍婢这个身份永远烙印在她的历史上。
琳琅扬唇笑了笑,耳畔却传来一声轻浮的笑声。“琳琅姑娘好相貌,真让在下过目不忘,至今魂牵梦萦。”
琳琅着实惊了一下,没想到繁花掩映之后走出一个高颀的身影,佛青襕袍,曲缨葳蕤,骨扇轻摇,脚步轻虚,这一身潇洒贵气的装束,偏生长了一张邪魔外道,纵欲过度的脸。
琳琅脑子里轰然鸣响,好端端的,哪里惹出这个祸害来。王世敬怎么会堂而皇之出现在百花园?不管心里各种抵触,该有的分寸还是在。“国舅爷,您怎么来了?”
王世敬笑得邪气,琳琅没好声气,可人家到底是皇亲国戚,不看僧面看佛面,惹毛了他也不好收场,只要他不毛毛脚,即便听几句淫言秽语,也只能净受着。“琳琅姑娘,听闻你病了几日,我这个心呐,牵肠挂肚,肝肠寸断,简直就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非来看一看你才能安心。赶巧了,今年九月初九上贡之期,我向当今皇上请了个贡官的闲职来当一当,我这个贡官不管科举这类麻烦事儿,专门负责贡茶一门而已。”
王世敬开门见山,简明扼要地给琳琅点了个题,他掌管着陆氏茶庄的前景生意,眼下成了更不好得罪的主。琳琅眼神瞟了左右,孤男寡女在这青天白日之下,谅这王世敬也只能讨点嘴上便宜。
琳琅曲了一曲膝盖,礼貌颔首要打退堂鼓,说道:“国舅爷若是有贡茶上的公事,应该与爹爹商议才是,若是在百花园内赏花,那琳琅就不便打扰您的雅兴。”
王世敬好不容易弄了个贡官的身份,借着商议贡茶的由头进了陆府,他与门下侍郎肖国忠随行,正好肖国忠牵制住陆彦生,他则偷偷溜至后院来会一会琳琅,这千载难逢的会他岂能错过。
这琳琅几乎是他看着长大,一年赛过一年漂亮,更是一月赛过一月水灵,之前琳琅只是个侍婢,他有心想采花,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会。如今琳琅摇身成了小姐,女子益发贵重了,男人采摘的心就益发迫切了。
“琳琅姑娘,这是不待见在下?”王世敬快步闪身,挡在琳琅跟前,两人凑得这般近,琳琅顿觉恐怖,连忙欠身退后了一步。“你和纪大将军说话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拘礼,你柔声细语,巧笑盼兮。”
琳琅当下没有好脸色,像被王世敬踩了她的嘴巴,不耐烦道:“国舅爷不如有话直说,琳琅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原是大将军门下的侍婢,不过是尊卑之礼。国舅爷应该清楚,如今拿这些话来噎我,岂不是在取笑琳琅侍婢出身!”
原想逗一逗美人,没想到反而戳人家的软肋,王世敬掩饰去了尴尬,浮了笑意。“当我嘴笨,我可没有嫌弃你的意思。要怪就怪陆彦生老儿太混账,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认错,放眼皮底下这么多年才认回来。里头有啥弯弯绕绕我可不管,你现在是名正言顺的陆家大小姐就一切好办!”
琳琅眼前一黑,心里氤氲起不好的猜想,王世敬如今打起了她的盘算,她担了这陆家嫡女的身份,到是引来了王世敬的垂涎。
言两语休想全身而退,王世敬把哈喇子咽回肚子里,这如花美玉的大姑娘战战兢兢的如一只惊弓之鸟,着实有可爱得紧。王世敬还想把琳琅再好好逗弄一番,哪里能放过这样良日美景。可琳琅毕竟端着名望千金的身份,过分下流低脏的段不好看相,只能忍一忍风平浪静。“我没别的意图,不过一人赏花喝茶太无了,想找人作陪。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遇上了琳琅姑娘就是咱们的缘分,你该不会拒人千里吧。”
琳琅尴尬又害怕,可扫了王世敬的脸面怕对不起陆家的基业,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王世敬颇为主动,伸就去拉琳琅,却被琳琅往边上一走给闪过了,他只好僵下若无其事地走进百花亭,心想着反正肉在砧板上迟早被他吃掉,至于红烧、清蒸、闷炖还是盐焗,就看当下的心情。
琳琅极不自然正襟危坐,落在王世敬眼里益发惹人垂爱,花枝招展,主动示好的女子玩弄多了,就像是天天大鱼大肉腻烦得很,偶尔来一味清汤漱漱口更彰显荤素搭配的妙处。
霸道的炎夏终究过去,微微的秋意姗姗而来,夏末秋初,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光,一个季节牵着另一个季节,彼此相依,又彼此分离,从容不迫地靠近,却永远失之交臂,唯有这两日简短的光阴,感受着夏与秋的更迭。
琳琅凭栏而坐,尽量远离着王世敬,只是百花亭内这点距离根本挡不住有心人色欲迷蒙的目光。王世敬笑眯眯地看向琳琅,问道:“琳琅姑娘掌得一好茶,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品一品?”
王世敬一口说辞在情在理,琳琅不能拒绝,起身走到汉白玉石桌边。平滑的桌面上摆着一套传统足赤银煎茶器具和甜白釉饮茶具,她挽起半截浅黄的袖口,露出一段粉藕皓腕,衬在浅黄的光色间尤其水嫩欲滴。
琳琅鼓足了劲儿,淡然冷静地面对眼前的人,在壶门高圈足座足银风炉内添上碗水,再装上木炭升上火,火苗舔着风炉底座,不一会儿,水面冒出细小的水珠,发出咕咕的细微水声,琳琅从蔓草纹足架银盐台取了半勺盐加入水调味。
随着“一沸”的轻响,琳琅脸上沁出薄薄一层汗,一气呵成的动作贯连而出的美感,让王世敬都看得痴痴呆呆,喉结处滚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
风炉锅边陆陆续续冒出水泡如涌泉,这是所谓“二沸”,琳琅用银瓢舀出一瓢水放在甜白釉茶碗备用,竹夹在锅徐徐搅拌,再用鸿雁纹银则从金银丝结条茶盒里勺了些茶叶放入锅。
稍带片刻后,锅水扑腾煮沸,此乃“沸”,琳琅将事先盛放在甜白釉茶碗备用的瓢水再倒回锅里,芳香四溢略带清苦,拂面杨柳清风般的舒润感沁人心脾。
琳琅全神贯注地煎茶,待茶完全煮好后,舀出茶汤放入甜白釉茶碗,恭敬地端到王世敬跟前,面无表情说道:“国舅爷请用。”
茶温暖人,入口芳香,清新回甘,妙不可言的口感,在夏秋之交喝上一碗煎茶别有一番滋味。
王世敬品了一碗茶,心满意足地打开骨扇摇一摇,“琳琅姑娘好艺,要是每日都能喝上一碗煎茶,真是此生无憾。”
琳琅不搭话,又给王世敬舀了一碗煎茶,王世敬笑容暧昧,打量着琳琅一饮而下,不知是品茶,还是品人?“好茶,真是人间极品。”
琳琅心悸不已,四下花木遮掩,若是王世敬用起强来,她没有挣脱的能力,她晓得自己的处境,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她再舀了碗茶,煎茶喝到了第碗,滋味依然美绝不可方物。王世敬看着琳琅削葱杆似的指,粉藕似的腕子,垂涎欲滴,不由自主地伸去抓,琳琅刚把茶碗推过去,敏地把缩了回来。“国舅爷,您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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