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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守在锦素的床边,看大夫拿剪子烧了火,蹑蹑脚地剪开黏在皮肤上的布料,那场面不堪忍受的血腥。陆从白身为男子不便待在屋里,又不放心琳琅目睹残酷的一幕,进门嘱咐了大夫几句,把琳琅拉出了房门。“感情再好也是主仆有别,看这种情形,吓坏了怎好。”

入了夜,秋风哗哗吹拂着院里的银杏。

琳琅扬起眉,笃定道:“我不怕,锦素是被我连累的。”

“你随我去院里走走。”陆从白想把她领开,锦素痛苦哼哼唧唧让琳琅如堕深渊,感同身受。

“从白哥哥,你有话要问,在这里说也一样。”

琳琅坐在抄游廊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陆从白也趁势坐下。陆从白对琳琅疑惑如云,阮心梅用乌头烧成了一双调羹,陆白羽用有乌头毒的调羹后立刻毒,琳琅少说也用了几次,却全然无碍,他百思不得其解,可却无从问起。一旦问起琳琅为何她没有毒,就必须告诉琳琅乌头毒藏在何处,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阮心梅蓄意毒害一事必然败露,他也会被陆彦生重新投闲置散,失去如今的财权地位。

有些事,只能无果,因为结果,会两败俱伤。

陆从白问道:“琳琅,你到底是谁?”

“从白哥哥,我是谁还重要么?就像到底是谁下的毒,你认为重要么?”琳琅微笑看他,她脸上在笑,可总是酝酿着淡淡的哀伤。

琳琅将了他一军,他不必再问,互有把柄。“那你安心在这里住下,衣食用度绝不会短你。为兄能为你做的事,就是护你周全,直到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琳琅乖巧地点点头,脸上没有不悦,没有愤怒,总是云淡风轻,无欲无求,任谁都不想轻易辜负。“还请从白哥哥莫把琳琅要嫁人的事告诉羽哥,他为人性子急躁,好不容易吃了苦头才解了禁,没得再惹事生非。”

陆从白顿感无力,“琳琅,你真愿意嫁给王世敬?”

“就当我攀高枝吧。”

缠绵悱恻的月光,打亮她精致的脸,完美的脖颈,不容亵渎的一尊玉雕就这样眼看被人损毁。陆从白攥紧心,指甲几乎要扣紧肉里。

官媒踏破了门槛,给陆彦生报喜,成国公府上请了国师批命,琳琅庚帖上的八字与王世敬简直天作之合,此命格的女子贵不可言,目下红鸾照临,必有喜庆之事。

琳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都放在照料锦素的伤势上。锦素有武功底子,皮肉伤痊愈得快,只是经过乌头一事,主仆二人生了嫌隙。至于乌头一事背后的主使人,琳琅猜到了八八,陆从白要维护的人左不过就是阮心梅和陆从骞,旁的人与他没有利害关系,他犯不着卖人情给他们。琳琅只是想不透阮心梅和陆从骞为何要害她,她到底是哪里妨碍到了他们?索性陆从白在,这档子鸡毛蒜皮的小伎俩暂且不会再发生。

锦素憋了口怨气,她在乎的人不多,陆白羽和琳琅是最重要的两个人,乌头毒害了陆白羽,可偏生琳琅息事宁人不想追究,而陆白羽说到底是个厚道人,只要能目下安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锦素趴在床上,琳琅替她换了新药,白纱布包好后,再盖上薄被。“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再这么板着脸可不漂亮了,羽哥看到不欢喜,怎么办?”

锦素叹了口气,想笑却笑不出来,心里着实憋屈得很。“你可又拿我寻开心了,我只是个下人,开不开心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琳琅寻乐似的捏了下锦素的臂,“你这么说是存心气我不是。我几时当你是下人,你看你虎着脸吓唬我,我是你的侍婢才对。”

锦素这才露出笑脸,在她眼里琳琅也有少不更事的孩儿面,跟她较真不忍心,也斗不过她撒娇的劲儿。

话说开了,两人也说说笑笑,冷不丁德荣从屋门口探了半个脑袋出来。“琳琅小姐,少爷让我跟你说一声,他马上就到。”

锦素喜上眉头,不自然地嘟囔了声。“来就来么,还要通传,见外了么?”

琳琅看着锦素趴在床上,姿态着实龟样,仔细看来确实有些发笑。“羽哥的心思缜密,知道你受伤在身,贸贸然闯进来怕惊了你,如今你晓得他要来了,你自己瞅瞅,是继续趴着,还是我给你找点厚棉絮来垫垫贵腚,你好平躺着。”

锦素老大不好意思地绯红了脸色,琳琅一早看出她的心思,她也不拿乔。“劳烦大小姐给我置备厚棉絮,我还是躺着比较好。”

琳琅捏着小黄门谄媚的腔调:“得嘞。”

锦素满怀欣喜地左等右等,琳琅沏茶备点心,两人恭候着陆白羽大驾光临,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见人影。琳琅寻思该不会是路上出了事?可陆府再大,任谁敢挡了大少爷的道?

琳琅让锦素别胡思乱想,就出门去打探,赶巧碰上了来驻清阁报信的德荣,德荣支支吾吾,只说大少爷突然身体不适,明日再去驻清阁找琳琅小姐喝茶。琳琅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就德荣这点蒙骗的伎俩根本不够瞧,句威吓两句劝告就把真话给套出来了。

原来大清早陆白羽让德荣去驻清阁跟琳琅知会一声,他伤势痊愈想去跟琳琅说说话,可经过博之堂遇上了来纳吉的官媒,当是云淓跟人家结了亲事,细听之下才发觉不妙,不共戴天的死敌王世敬这般没脸没皮,竟然把狗爪子探到琳琅身上,他被禁足的这段时间,家族之间已过了纳征、问名、纳吉,下了聘书。陆白羽怒不可遏地摔门而出,任谁都拉不住他,这才耽误了他原来的行程。

琳琅听了心里惘惘然,怕陆白羽之前在王世敬身上栽了跟头,这回儿再碰一鼻子灰。“羽哥去找国舅爷了?两人见面跟狗咬狗似的,受伤了么?”

“少爷他……没去找国舅爷。”

琳琅稍稍安定了些,“没受伤就好。”

德荣抓了抓耳朵,面有难色,但话匣子打开了,临时收拢也难。“少爷他……受了点伤。”

“没去找国舅爷麻烦,怎么还能受伤?”

琳琅诧异地看德荣,吓得德荣矮着身子回话。“少爷他……去神策大将军府叫嚷了……然后就受伤了。”

琳琅太阳穴骤然跳突,王世敬向她提亲,他去找纪忘川做什么。旁人也许看不穿关联,但琳琅却因陆白羽而触摸到了一丝温暖。她辜负了陆白羽,可他却用哪怕最拙劣的方式想去成全她的幸福。

陆白羽知道她的心意,她对纪忘川死心塌地,若不是纪忘川与她一刀两断,她宁死不会嫁第二人。心如死灰,所以嫁给谁都是虚度一生。

琳琅压抑的心绪蓦地感到一丝跃动,她想知道面对陆白羽的斥责,听到她要嫁给王世敬时,会不会有些愤怒和感慨。

“大将军……打羽哥了?”

主子像斗败的公鸡,贴身的随从脸上也不好看相,德荣随即说道:“大将军倒是没打少爷,是少爷想揍大将军来着,那一拳下去,硬是被挡开了,少爷就就撞在门柱上淤青了块,擦破了点皮。”

琳琅喉咙里哽着口气,眼光里迷蒙晕开了水雾,连忙趁着德荣没留意拭去。德荣说的就是纪忘川,为人冷漠,听到了她的消息,也不过就是一如常态。他不屑于跟陆白羽动,却也不会让对方占半分便宜。

琳琅想去探望陆白羽,却被德荣拦了下来。“琳琅小姐您可别去,这事儿少爷觉得忒扫脸,人没揍上,把自个儿揍了,所以,捂着消息不让我透露。您要是去了,少爷脸面拉不下来,非打死我不可。”

锦素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把琳琅盼回来了,确凿了陆白羽不来的消息,掩饰不住的失望铺天盖地碾压她。因为在乌头一事受伤的人是她,所以陆白羽来是人情,不来也合理,哪有少爷探侍婢的道理。要是换了琳琅受伤,就是天上下刀子,陆白羽也非来望一望才安心。说到底,不上心才会可有可无,而她就是在陆白羽心上可有可无之人。锦素惶惶然不可抑止地悲凉,把头渐渐埋进被窝里。

琳琅在这件陆白羽失约这事上没有立场劝慰,大家都是明白人,男情女爱求而不得之间的溯因彼此都心照,遮遮掩掩能过去就过去了。琳琅装作没事人似的,坐在窗台前,在藤蔓花叶纹饰青铜捣药罐桩鲜花瓣,做成花泥给锦素敷身体去疤。

专注久了眼眶发酸,抬起头一看,天已经渐次黑了。厨娘送了晚饭过驻清阁,琳琅回头看锦素好不容易酣眠,不忍心打扰,就把菜肴隔水温在小厨房的蒸笼里。

回看天色已灰暗,长安城里想必已经万家灯火,仿佛生了千里目,看到了神策大将军府内母慈子孝围桌团圆吃饭,再过不久,新婚燕尔你侬我侬,吃什么都是珍馐百味妙不可言。琳琅心烦闷怏怏不乐,没人诉苦,心里千军万马厮杀殆尽,她厌恶自己,如此不争气,恩断义绝的话说过一百遍,暗自发过毒誓一百遍,也心里想他想他再想他何止千遍万遍。

仿似陷入了无边的苦海,非得要绞了这千烦恼丝才肯罢休。

晚霞余光尽敛,清清冷冷的一片光景,唯有寒蝉凄切,连绵不绝忽高忽低地吟叫,眼前恍惚飘进一个黑影,琳琅扶着门框,用背擦了擦眼睛。

轮廓那么清楚,近在咫尺,却让人难以置信,琳琅掐了下自己的脸颊。这不是个日有所思的梦,他切切实实出现在眼前,眼泪如酝酿太久的百川终要奔腾到海不复回。

他怜惜她、心疼她、思念她,破除心结,翻墙来找她。她扶着墙看他,双眸之间好似隔着朦朦胧胧纱。日思夜想,他隔了这么久才来,见面却相顾无言,只是默默流泪。

琳琅想说话,却哽住了喉,见过似乎就了却了一桩心事,于是她默不出声,时间在静默相对悄悄滑过,毛月亮滑上了枝桠,月晕淡淡泛着光。

他想张开怀抱容纳她,可拥抱了又怎样,她该有多恨他以至于毅然决然地投入别人的怀抱。

谁也没有跨出靠近的那一步,头顶黑压压的天吞没了他们俩,琳琅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要迎娶芙仪公主了,可她还不自量力的私信邀约他,既然当初都拒绝了她,如今这翻墙出现算是怎么回事?是来讥笑她的自作多情么?

琳琅心寒,这个残酷的男人,明明知道她爱他又恨他,还要似断非断地践踏他的尊严么?

纪忘川强作镇定,为何来此处,他自己都不明白,脚步跟着心走,完全没有过脑子。他一直自欺欺人以为能够忘记琳琅,谁知大清早陆白羽来大将军府上闹了一架,又把他拉回到痛苦的现实。

他应该跟她说什么,恭喜她觅得良婿么?这些冠冕堂皇的恶心话杀了他,他也不会吐出一个字来。琳琅已经不再爱他了吧,他毁掉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谁会爱上他这样反复无常,卑鄙无耻的人。他害怕她趾高气昂地嘲讽,害怕她冷酷无情地让她滚,最怕地还是这样淡漠从容的样子,好像他再也不值得她抬起双眸看上一眼。

琳琅埋葬心事只为忘了他,如今他再度搅乱心弦,又是为了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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